返回 2021年04月08日

　　桑颜
　　和孩子一起散步，感觉时间慢下来。初中生忙到不可想像，这对于从缓慢时光里生长起来的我来说颇有些不可思议，世界在我们的误会中以自己的样子悄然发生了改变。
　　在回忆中的童年到少年到青年，一切都是悠长而缓慢的，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然而我看着孩子一天十多个小时坐在教室里，晚上伏案到深夜，心几乎是惨痛的。现在的孩子，连阅读都成了奢侈的事情，那种为心灵浇灌各自营养的时间，去了哪里？
　　读书在18世纪的英国家庭里，是需要朗读的。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壁炉前，安静地倾听其中一位成员的朗读，各自的心长出不同的翅膀。我的童年是收音机广播陪伴的年代，晚饭总在七点左右，整点报时过后，是播音员熟悉的声音响起：“下面是评书连播时间，请继续收听由某某某为您播讲的评书……”刘兰芳，袁阔成，田连元，单田芳，王刚，他们各具特色的播讲，在我们心底掀起一幕幕波澜壮阔的历史大戏。
　　那时放学多早啊！初中时离家较远，我不会骑自行车，回家总要走很久很久。可是我慢慢地往回走，一看到鲜花和小虫子就停下来，它们是看不厌的秘密生命。童年时就更不用说了，有三条路可以回家，一条大路，一条经过小河的路，一条从山坡上抄近道回家的路。每一条路上都洒满了回忆，像是那绵延流淌的小溪，像是那山间落满蝴蝶的野花。它们一次次重现，美化了我童年里经历过的困窘的日子。为什么花香、小路、河水、雨后、夕阳，它们更像是我童年唯一的存在？
　　我的记忆里没有沉重的大书包，没有深夜十二点仍在灯下写作业的疲惫，是我的记忆自动过滤了那些令人烦恼的镜头，还是它们真的不曾发生过？那时的时光过得真慢啊，容得下一个孩子没完没了地在山坡上摘野花，在蚂蚁窝前蹲一个下午。
　　我与孩子走过一条条大街，看着新添的店铺，回忆逝去的事物。他儿时我们常常这样散步，可是如今这样的时间越来越难得。路上有各种各样的生活店铺，可是几乎没有书店，唯一的一家是卖学生教辅的。
　　十多年前搬来时，公交车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报亭。向外延伸出的小平台上摆满各种各样的报纸与花花绿绿的杂志，每每路过，总要停下来。有了孩子后，喜欢带他买杂志，喜欢他以这样的方式接近阅读。
　　后来，绿色的小亭子消失了，市区里所有这样的小亭子都依次关闭了。像长夜里有如一盏一盏的灯火，次递着熄灭。我为没有报亭的街道哀伤。然而时代有如洪水，个人的感受是微不足道的。
　　有人对我说，不，是很多人用实际行动来证明，现在人已经不读纸质书了。可是我，顽强地抵抗着这汹涌的暗潮。又要到书香日了，我又要买书了。我仍旧沉浸在旧日的岁月里，感受着时光缓慢宁静的美好。
　　我一开始写到散步，是因为散步与阅读都是急不得的事情，大地需要用散步来丈量，生命需要阅读来拓展。
　　坐车从一个地方快速抵达下一个目的地的这种旅游一开始是新鲜的，但是很容易让人厌倦与浮躁。人总在追求更新鲜的诱惑，却不能安静地体味大地上细致的季节语言。有时看一朵身边的花，其实比到一个新的旅游之地更能体味生命的真谛。欲望永无止境，新的目标一个接着一个，人们忘却了安静的力量。当下的童年与少年正是一场加速的奔跑，目标是远方，身边的风景不再重要。要拼尽全力地冲刺，省时高效，时间被节约下来了吗？可人人都在问，时间都去哪儿了？
　　时代已经抛弃了散步与阅读，人类是真的变得更聪明了吗？
　　杜拉斯在1985年就预言过：“我认为人类会被淹没，淹没在信息的洪海之中。关于强身保健、家庭生活、经济实力、娱乐兴趣的各种信息，如同噩梦一般。再也没有认真阅读的人了，人们只会看图看电视，到处都是屏幕，厨房里、厕所里、办公室里、街道上。没有人会真正旅行了，没有旅行的必要了。当我们一两个星期就可以环游世界的时候，旅行还有什么意义？时间在一场旅行中是十分重要的。有时间才有体验旅行的意义，不是走马观花，而是生活在别处。在旅行中生活将不再可能。幸好大海还在，无尽的海洋是残存的希望。还有阅读，有一天人类会重新发现阅读的魅力，有一天，一个人读进去书，一切将重新开始。”
　　把时光折叠一下，1985年的我还是一个小学生，而杜拉斯已看向时代的远处。
　　时代汹涌的波涛中，每个人都身不由己。然而我还是看到，有很多人在固执地坚守着阅读的礁岸。每当我在购书时，总会发现自己并不孤独，我们自己是什么人，就会遇到什么人。无论车速有多快，我仍然被散步带来的惊喜而感动。无论网络有多热闹，阅读仍然是唯一能让我心灵沉静的方式。
　　我想，只有当我们重新意识到散步与阅读丈量时间的意义时，生命的耳朵才有可能再次为雨打芭蕉落闲亭、留得枯荷听雨声而打开，心灵的目光才有可能再次为疑为地上霜、掬水月在手而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