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本是沉默
桂林日报
2025年06月15日
□李迎春
印象中的父亲总是威严的,不苟言笑。
父亲是名工人,在城东的机械厂干了三十年。他的手总是沾着洗不净的机油,指节粗大,掌心布满厚茧。自我记事起,他总在天不亮时就出门,天黑透了才回来,带着一身金属和汗水混合的气味。
家中有一把搪瓷茶缸,缸身上漆有“为人民服务”的字和画着几个戴帽子的工人,是父亲厂里发的劳保用品。记得读小学时的冬天特别冷,教室的窗户漏风,同学们都带着各式各样的保温杯。我只有那个釉面剥落的搪瓷茶缸,灌满热水不到中午就凉了。那天放学回家,我看见父亲蹲在院子里摆弄着什么。当他抬头看见我时,却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藏了藏。第二天早上,我的书包旁边多了一个崭新的保温杯,外面套着毛线织的杯套,针脚歪歪扭扭的。
那个保温杯我一直用到初中毕业,杯套的毛线早已磨得起球,却始终舍不得换。就像父亲给我的爱,虽然朴素却温暖持久。
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踢球。每次体育课看见同学们穿着运动鞋在球场上奔跑,我的布鞋总是显得格格不入。一个周末,父亲破天荒地休息,说要带我去百货大楼。我们在运动鞋专柜前徘徊了很久,父亲盯着价签看了又看,最后指着最便宜的那双问我要不要。我失望地摇摇头,说其实也不是很需要。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父亲一直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第二个月发工资那天,他拎回来一个鞋盒,里面是一双同学们最艳羡的新款球鞋。
青春期的男孩总有些躁动。我在学校打架,班主任叫家长时,是母亲去的。她回来哭了很久,说我没出息。父亲下班后知道了这事,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抽了三支烟。我以为他会像其他家长那样打我,或者至少骂我一顿。但他只是掐灭烟头,用粗糙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男孩子打架不算什么,但要明白为什么打。”那是他少数几次对我说这么多话。
父亲是厂里的劳模,工作从未迟到早退。但我高考那天,父亲请了假。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站在考场外,在一群衣着光鲜的家长中显得格格不入。每场考试结束,他都会递给我一瓶冰镇汽水,瓶身上的水珠打湿了他皲裂的手掌。最后一科考完时,我看见他在树荫下打盹,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才发现他的皱纹已经这么深了。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母亲高兴得挨个给亲戚打电话。父亲只是把通知书拿在手里反复看了几遍,然后默默地出门去了。晚上回来时,他拎着一个行李箱,还有一台崭新的收音机,说是读大学听英语用得上。而这收音机是他以前反对购买的,嫌它贵又怕耽误学习。
工作成家后,回家的次数少了,电话的联系变得更寻常。每次打电话回家都是母亲接。父亲偶尔会在旁边插一两句话,大多是“吃饭了吗”“注意身体”这样简单的问候。上个月我回家,发现父亲的白发又多了,腰也更弯了。临走时,他执意要送我。到街口,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塞给我:“给你买了辆车,二手的不值钱,但上班够用。”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母亲在电话里总说父亲最近老咳嗽却还要加班。
前几天收拾房间,我在抽屉深处发现一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地收着我小学的作业本、中学得的奖状、大学时寄回家的信件。最下面压着一张泛黄的纸,是我小时候胡乱画的“全家福”,父亲在旁边工整地写着日期,还细心地用透明胶带把边缘都贴好了。
父亲的语言系统里没有“爱”这个词。他的爱从不修饰,直接作用于保温杯的杯套、球鞋的包装盒、收音机的旋钮、二手车的里程表。那些老茧的沟壑里沉积着父亲长期以来的金属碎屑与深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