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2024年01月14日

　　□陈启银

　　冬天，南方的雨，相当于北方的雪。不同的是，下雪是干冷，下雨是湿冷。对于当年从北方来的我来说，很长时间都不适应。
　　那是个流行齐秦歌曲的年代，流行弹吉他、吹口琴，也流行谈理想和奋斗。学武是吉他高手，豪情的时候我们弹唱《北方的狼》，惆怅的时候听学武用吉他弹奏《冬雨》，于是这冬雨便有了冰与火的诗情画意。
　　可能是想念学武了吧。2023年的这股寒潮，来得特别猛烈、沉重、忧郁，满天的乌云，打脸的北风，似下非下的毛毛细雨……
　　十九岁的我们满怀激情，志祥、曹军、富军，几个战友时常凑在一起，练硬笔书法，听学武弹吉他，谈论是谁又来了家信。我们喜欢跟在学武后面混，连队那些会弹吉他的，都是学武教的，兴致来了就合唱一首《大约在冬季》，那是我们最期盼的归期；紧接着必然还要唱一曲《冬雨》，那是每个人最隐秘最复杂的思绪。
　　学武看上去很敦实，中等个，小平头，满脸的阳光帅气，青春痘成了热情的点缀，教人学吉他很有耐心。我们不懂F调、G调、和弦，也不会看五线谱，手指经常按不到位，切换的时候更是笨手笨脚。他会放下自己手中的吉他，一点一滴地讲，手把手地教，练习几遍以后才放手。哪怕我们弹得再难听，他从不嫌弃，而是一次又一次地纠正，直到找到感觉为止。学武常说，感觉有力使不上，这应该是最开始生病的症状。可他看过很多次医生，包括后来十几年看过很多地方的医院，都没有找到真正的原因。青春的活力掩盖了他缓慢发展的病情，也转移了我们的视线。我们从来没有感觉到他有什么不适，他跳起霹雳舞来，太空步，“擦玻璃”，倒立旋转，瞬间就能转换做到位。现在才知道，他是在用年轻对抗未知的疾病和命运。
　　那年在桂平抗洪抢险，他带领九班在坝的头上，我带领三班在坝的尾部，志祥带六班守中段，大家忙着扛沙袋，运石头，与洪水赛跑，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在堤坝上几天几夜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吃饭都是送到坝上。等到胜利会合的时候，每个人都好像老了好几岁，胡子拉碴，浑身是泥。我指着他满脸的泥巴哈哈大笑，说你瘦了，变了形了。他指着我解放鞋裂开的一条口子，说一看你这就是饿了，走，听说今天中午有加菜。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他，该承受着多么大的痛苦。
　　可我们谁也不知道，包括他自己，病魔已然在加速消耗他的生命。他依然那么开朗、好动。他说不喜欢单纯的武字，喜欢做个有文化的行武之人，于是经常把名字的武加个文字旁，还非得让别人念武。我们说那个字念“兵”，不念武。他说我不管，就是加了文字，你们还得念武。有人叫他学斌，他根本就不答应。
　　他欣赏我的钢笔字写得好，我喜欢听他弹吉他，觉得他的音乐里有思想和深情。他说我的文章写得不错，我喜欢看他跳霹雳舞，他的舞蹈中有一种坚韧的美和不屈的精神。我们聊过很多，现在、未来，理想、爱情，成功、失败，生活中的烦恼，训练中的技巧，学习中的困惑，对亲人的思念……
　　后来，我们还一起复习文化，摸爬滚打准备军事高考，一起考军校，相互鼓励，相互帮助。很可惜，他未能如愿。那年退伍在冬天，他还和照片上弹吉他的女友专门去桂林看过我，桂林正在下雨，我穿一件长长的棉大衣。他们看我的宿舍、教室、饭堂、自习室和训练场。那神情，跟他自己考上一样幸福。
　　他回老家后，先在汉川储运公司当司机，改制后出来自己干，走南闯北。我们通过几年的信，由于各自忙于生计，到处奔波，有一搭没一搭的，慢慢就断了联系。
　　再联系上的时候已是2020年10月，还是志祥推的微信。那一天学武很兴奋，他说他也在广州干了8年，所有的奋争都轻描淡写，所有的苦难都不屑一提，只是遗憾我们竟然在同一个城市里打拼了8年却没有见上一面。2008年金融危机他回的汉川，用这些年的积蓄开了个药店，生活过得还不错。娶了当年的那个吉他女友，生有一个女儿，非常可爱，非常知足。
　　问起他的身体，他说这个病太狡猾，找到原因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但他没有任何怨言，说奋斗过，奉献过，挣扎过，走过弯路，受过折磨，也算享受过，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就是定期透析觉得有点麻烦，对生活的影响不太大。并再三嘱咐，要是回老家，一定要到汉川找他，真想再好好聚聚。无奈新冠疫情反反复复，回老家也是为老人送终，来去匆匆，偶尔就是微信联系。只是2022年春节和2023年春节，发的问候微信都没有回，我也没有太在意。直到2023年清明，志祥发来一条微信：“为逝世两年的老战友刘学武兄弟致哀！”我看着这一行字，看着微信里两个人考军校时的合影，像鱼刺卡住了喉咙，欲哭无泪，欲吼无声，半天都没喘过气来。
　　我的战友，我的兄弟！
　　学武走得很突然。当天下午他还在钓鱼，半夜里发的病，没来得及抢救就走了。神态十分安然，嘴角还有微笑。我不认为他觉得是一种解脱，因为他一定等待这一天很久了，把每一天都当作幸福的日子在过。
　　我们是同庚，2022年这个时候我也有过一段惊心动魄的生病经历。当2023年冬天的寒潮来临，寒冷的北风抽打在脸上，我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为什么？大地变得如此苍白，为什么？天空变得如此忧郁，难道是冬雨，即将来临，即将来临？”
　　你听见了吗？学武，我的战友，我的兄弟。
　　开始，我们只是把这首歌当作情歌来唱，后来因为感悟，把“不要——再编织美丽的哀愁；不要——再寻找牵强的借口”这两句歌词，当作了警示和约定。你都做到了，用行动作了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