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邮递
桂林日报
2024年01月14日
□张文燕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为我订了一份《少年报》。那时候的农村家庭,还没有让孩子读书看报来增长知识的意识,所以这份《少年报》在我们整个村子里是独一份,乡里的邮递员每次都把它送到我家里。我因此认识了当时乡里唯一的邮递员,因他姓周,村里人叫他“周邮递”。
“周邮递”的年龄、个头都与我的父亲相仿,就连黝黑的肤色也相似。想来我的父亲整日在田地里劳作,他则每天推着一辆笨重的“二八大杠”,驮着十里八村的信件书报在路上奔走,两个人承受的风吹日晒是差不多的。不同的是他穿了成套的绿色制服,满脸泛着醉酒的酡红,拿报纸的手常常颤抖着,张嘴说话时喷着酒气。父亲曾在私下里说,好好一个吃公家饭的人,怎么就上了酒瘾变成这样!
第一次把一份《少年报》递给我,他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对着我说:“你爸舍得帮你订报纸,这可少见,你以后是要考状元的。”我擦干净了手,才小心翼翼地接过他手中的报纸。他又转头对父亲说:“老唐,你也有!”一边向停在门外的单车走去。那单车显得比我们家那辆结实得多,粗壮的三角架,锃亮的机头,通体绿色。横梁上挂着的两个连体邮件袋也是绿色的,它们一左一右,占据着整条横梁,向下则垂吊到三角架底端,把单车装点成了一辆两轮的小货车。他从袋子里拿出来另一份报纸,那是父亲的《科技报》,父亲专门订来指导科学种田的。
父亲让我叫他“周叔叔”,客气地留他吃午饭。他从背包里拿出来一个长方形的铁饭盒,打开给父亲看。他说乡里只有他一个邮递员,邮电所里所有的事都得他干,所以他单日里守在所里处理事情,双日里出来送信。他开玩笑地说,所长职工邮递员,什么都是我,我一人挑起邮电所。
铁饭盒里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午饭,当时我们的小村子没有饭馆酒店,附近的村子也没有,他出来送邮件,午饭就只能从家里带。用饭盒装了午饭带在身边,我们称之为“包饭”。有条件时可以把饭盒里的饭菜热一热,没条件就只能冷冰冰地凑合着吃了。
父亲把他的铁饭盒放到一边,说这个你等会带转回家去,中午我请你喝油茶。自产的花生,自己做的粑粑、麻旦果,不嫌简慢就行。他大笑着说:“花生送油茶可惜了啊!千有万有,不如花生送酒!我不喝油茶,有花生吃就要请我喝酒。”
父亲忙说:“有酒有酒,自己家的土熬酒。”拿了漱口用的大口盅舀出一盅来,又炒了两个小菜,就着一碟花生,两个人喝起酒来。父亲是不敢多喝的,下午还有一堆农活要干;这位周叔叔却不管那么多,一杯接着一杯,喝完又续,直到把口盅里的酒喝光了,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推上他的单车离开。好在单车上的两个邮件袋已经干瘪,他的送信任务是完成了的。父亲有些担心他回家的途中会摔倒,后来才听旁人说这个“周邮递”这样搞习惯了的,每天都喝得这么醉。这倒也不很影响他的工作,因为他总是送完了报纸才喝,喝完慢慢走回家就行了。要是半途实在走不动,他会把单车丢在路边,到林子里睡一觉再走。
从那以后,“周邮递”就成了我家的常客。我是欢迎他来的,他一来,我的《少年报》就来了,我可以把每张报纸上的每一个文字都细细地读过,连中缝里的内容都不放过。我至今仍能背诵报上刊登的一些诗句,比如有一首写给盲孩子的诗:我们也有两扇小窗/不知道是谁把它关上/关得那么紧啊/不透一丝儿光……
他与父亲之间很是熟稔,常常是他一来,就坐在我家的堂屋里,和父亲扯上半天的闲话。父亲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与他闲聊,工作聊天两不误。我是他们的忠实听众,从他们的谈话中,我懂得了许多同龄的农村孩子难得了解的事。比如什么叫做邮政编码,怎样正确填写信封,寄信人那一栏写个“缄”字是什么意思,包括手摇电话机怎么拨号,电报是怎么发的……
说得投机时,他便留下来吃饭。也不过是炒一碟花生,两个小菜,最多再煎两块豆腐,两个人一碗油茶一碗酒地慢慢喝着。常常是我父亲油茶喝得多酒喝得少,他则相反,总是酒喝得多油茶喝得少。有时缝纫事忙,父亲匆匆吃完急着踩缝纫机去了,他依然埋着头,啜一口酒,就一粒花生。奇怪的是他没喝酒之前手是抖的,两杯酒下肚反而不抖了,手中的筷子夹起花生来又稳又准。这时候的他,鼻子发着红,眼角带着笑,满脸都是悠闲和惬意。
当时我家喂了只大公鸡,毛色油亮,高大威猛,和儿歌里唱的“大红冠子花外衣”高度吻合。不知道为什么,它不喜欢“周邮递”,见他到来,总要扑上去狠狠叮一口,叮得他吃痛跳起来,禁不住骂道:“总有一天杀了你来吃!”
不久,村里的鸡染上了瘟病,死了一大批,我们家这只大公鸡却一直没事。“周邮递”好几次调侃说你们家的大公鸡怎么还没死啊,死了好做下酒菜呀!那时在农村是难得吃上肉的,特别到了五黄六月,没有新鲜猪肉买,腊肉此时也都吃光了,唯一可以改善生活解解馋的,其实也就只有自家喂的几只鸡,能吃上鸡肉是很难得的事。
那只大公鸡真死了的时候,“周邮递”却没能吃上,听说他病了,手脚都发抖,再难跑这条十八弯的山路了,邮电所新调来了邮递员,他只需留在所里做点轻松的事情就行了。其时我已考上县里的初中,父亲对农事也渐趋熟悉,家里便不再订《少年报》和《科技报》,也就再没有了邮递员上门送报纸的事了。
“周邮递”以及和他有关的故事,渐渐成为我记忆中很少翻及的一页,偶尔忆及,已是云烟般飘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