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2025年07月05日

　　□林仔

　　80多岁的龙奶住在我家楼上，她是一个个子不高、身形单薄的老太太。每次见到她，她都是花白的齐耳短发一丝不苟地别在耳后，穿得干净利落，精神矍铄。
　　龙奶每天清早都会出门散步，只要不是暴雨，基本风雨无阻；中午吃过饭休息后，下午也要出门溜达一圈。龙奶很爱干净，每天出门前都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又体面，她还连带着把这份干净带进了楼道，散步回来都会把公共楼道打扫一遍。对于我们这样的无物业小区，我们的楼道却常年保持着整洁清爽，真是“小区之光”。
　　和她邻居20年，龙奶见证了我读书升学、就业面试、拼命工作、结婚、亲人离世。我工作后，晚上常常点灯写稿到深夜，每每经历深夜写稿的疲惫，在清晨出门遇到散步回来的龙奶时，她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看你房间灯亮到很晚，不要太辛苦，不要熬夜。”她说话慢声轻柔，不疾不徐。听着她的问候，总有种委屈被理解、被关心、被安抚的安定，让我对她更亲近，很多不爱和父母讲的烦心事，倒是很愿意和她絮叨一下。
　　后来我恋爱、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小家后搬离了老房子，见到龙奶的机会越来越少。几年后，我们准备翻修老房子，怕装修噪声吵着她，专程上楼登门解释。前来应门是一名保姆，领进门后，我才发现龙奶耳背严重，神志已不清。她认出了我，但却始终没听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登门，只是拉着我的手反复说：“不要太辛苦，不要熬夜。”她已想不起世间琐事，也不在乎当前发生了什么，反正那些都无关紧要了，生命终了，最后能想起来的，只有我们20年交集中那一两件印象深刻的事。
　　一年后，龙奶走了。龙奶的家属在家里摆上了一大桶的黄菊花。楼道里每一户门前都曾被龙奶仔细地打扫过，当时受过龙奶照拂的左邻右舍都来了，大家进门拿上一朵菊花，缓缓摆在龙奶照片前。没有烟雾缭绕的香炉、没有烟熏火燎的纸钱和鞭炮，龙奶的告别仪式简单朴素又干净，一如她在我印象中那样。
　　多年过去，如今我已中年，早已记不得年轻时的我曾向龙奶抱怨的那些人、事、物。但是那又有什么要紧。就像龙奶年老时那样，终会忘记所有繁杂；就像我此刻这样，写下那一两件心中的事，记住我们相遇时彼此最好的时光，已足矣。
　　人生有时就像加减题。从赤条条来到世间，不断给自己的人生做加法，学习、积累、负累；到年老时，我们又开始做减法，精简生活中所需的物品、欲望，甚至记忆，到最后独自离开。如今人到中年，愈发明白“难得糊涂”的含义。学会遗忘，是一种智慧。
　　多年前的冬天，因为工作需要，我常常搭乘3路公交车。这是一条会经过很多小区和老厂区宿舍的公交线路。如果避开了上班高峰期，你会发现坐在这趟车上的90%是老年人。天气冷，他们戴着毛线帽，颤颤巍巍地上车，小心翼翼地坐下，害怕错过自己的站点，急急忙忙地下车，仿佛一趟“夕阳专列”。在这个车厢里，你能听到每天的菜价，看到从一分一毫里抠出来的生活，生龙活虎又无可奈何；也能听到他们在聊天中，对自己一生走到暮年能过得舒心一些的感悟：“忘记年龄，忘记病，好好活着。”
　　“到了我们这个阶段了，就不要去想自己已经有多少岁了，也不要老想着自己有什么病，越想越害怕，还不如忘记自己的年龄，心态就不会老；忘记自己的病痛，该吃吃该喝喝，每天出门走走散散心，比什么都好。”在车上听到老人的对话，突然有种神清志明的感觉。
　　我们的人生似乎总有很多的害怕：害怕老，害怕生病，害怕苦痛和失控。年轻女孩害怕爬上眼角的皱纹、发丝间出现的第一根白发，中年人害怕看到体检报告上那些不达标的上上下下的箭头、害怕职场瓶颈、害怕被遗忘被边缘化；老人害怕老无所依、害怕病痛、害怕孤独……如果注定抓不住、留不下，不如顺势而为、享受过程。曾国藩说：“物来顺应，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无论是龙奶那样年老时神志不清只留下美好时光记忆的被动遗忘，还是那些公交车上的“只要皱纹不长在心里，我们就风华正茂”的主动去忘记，大概都是对“既过不恋”的注解。不必纠结一时，也不必沉溺过往。生命就像一条奔流的河，我们无法让河水倒流，却可以选择以怎样的姿态向前。那些刻意的遗忘与自然的淡忘，都是时光给予我们的温柔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