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2025年06月09日

□本报记者 杨湘沙
　　前面我们讲过方信孺的故事，让人印象特别深刻的事情有两件。
　　一是他出使金国的过程中，在和金国辩论这次开战谁先动手时，说金国使离间计、诱降四川吴曦在先，而南宋开禧北伐在后，让金人挠破了头皮，竟无言以对。这脑筋急转弯，竟转出了些弯道超车的意思。说到为啥当初开战，现在又来求和时，方信孺也回答得滴水不漏：前面开战是为了江山社稷，后面求和是为了黎民百姓。估计也是把金国宰相气得心里痒痒，恨不得当场亲手掐死方信孺，怎奈方信孺又是个不怕死的货，真是老鼠咬龟，无从下手。
　　第二件事情，当属方信孺回朝后对韩侂胄的态度。你问我金国有什么条件？其他什么赔款的事情都好说，但有一条不敢讲。真要说？那好吧，说了您可别生气，他们想要太师您老人家的脑袋。我们大可以想象方信孺当时的模样，表面上可能是波澜不惊的，内心里却在哼哼冷笑。当初一力主张开战的是你，现在战败又是赔款又是跟金国改称呼的也是你，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就下来吧，别在那丢人现眼了。
　　方信孺的表情和他说出来的话，应该足以让老韩勃然大怒的，韩侂胄心里可能在嘀咕，你到底懂不懂婉转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呀？看来你是不懂的，但老夫也是要面子的人。投你下狱不太合适，那就官降三级，一边歇着去吧。
　　这两件事情说明，方信孺还真是块硬骨头。
　　这样有原则有态度的硬骨头，后来到桂林任职，算是桂林的福气。现在仔细回溯一下方信孺在桂林时一起搭班子的广西老大，从南宋嘉定六年（1213年）开始，一共有三个，分别是管湛、赵崇宪和邹应龙。在聊完方信孺后，这三个人也值得一说，尤其是赵崇宪，这是韩侂胄死敌赵汝愚赵宰相的儿子，而且，后来桂林老大的名单中还出现过一个叫赵崇模的，是赵崇宪的亲弟弟，两兄弟先后主政桂林和广西，比方信孺父子先后在桂林为官看上去更加不可思议。

　　三迁少卿宁邦国
　　第一个和方信孺搭班子的人是浙江人士（侨居江西临川）管湛。
　　今天在管氏宗祠众多的对联里，有一副七言对联让人印象特别深刻：
　　
　　九合诸侯匡天下
　　三迁少卿宁邦国
　　
　　上联的典故，讲的是春秋初年的政治家管仲。管仲在政坛长袖善舞四十余年，帮助齐桓公成为了春秋时期的第一任霸主，这政绩和能力，自然得到了管家后代的尊崇。而能与管仲相提并论，出现在下联中的管家先人，肯定也不简单。这个三迁少卿的人是谁？就是管湛。当然，三迁少卿，是管湛离开桂林之后的事了，但在地方任职后继续往上走，起码也说明管湛在桂林干得不错。
　　从南宋嘉定五年（1212年）到嘉定七年（1214年），管湛在桂林待了一个标准的三年任期，史上关于他在桂林政绩的记载不多，但重点提到了他在处理横山罗甸少数民族冲突一事上表现得相当完美。此外，在帮助本地百姓减赋环节，也踏踏实实做了不少工作，得到了当地百姓的普遍好评。
　　跟方信孺这个堪称老桂林的家伙不同，管湛虽然是一把手，但在桂林悬崖峭壁上留下的摩崖痕迹显然没有方信孺多，不过两处。一是在刘仙岩上留下了一处题名：嘉定癸酉，经略安抚管湛过刘仙岩。二是在临桂的潜洞前留下了一座亭子，名为俟德亭：嘉定甲戌仲夏，管定夫作小亭于潜洞之口。
　　嘉定癸酉是1213年，这是管湛到桂林后的第二年，能够在工作之余游览刘仙岩所在的南溪山，说明管湛此时情绪稳定，桂林的事务已经上手，有闲心游览一下桂林山水了。此时陪他游刘仙岩的应该没有方信孺，一是方信孺这年刚到桂林，估计还没安顿好；二是按照古人的做派，如果方信孺一起出游，应该会把方信孺的名字带上，不然就太不会做人了。更何况，方信孺是来当广西提刑的，而在知静江府兼广西经略安抚使之前，管湛的原官职就是广西提刑，这分明就是一条线上的嘛，初来乍到，双方肯定都要搞好关系的。
　　嘉定甲戌是1214年，而且还是仲夏，管湛应该很清楚，自己快要交接班了——不像方信孺，不是一把手，在职时间没有明确限制——来桂林时间很短，但桂林这地方确实不错，如今快要走了，总得留下点什么？那就起个亭子吧。从管湛的角度看，起个亭子，是要比摩崖石刻更实惠的，摩崖石刻只是自己留名，但一个能遮阳避雨的亭子，还能惠及游客百姓。起名俟德，有一直被淹没如今才显露出来的意思，也许我们能从中读出管湛的性格：一是善于发现，有慧眼识珠之才，这一点，管湛也难掩自得之意；二是有耐心等待的涵养，中正平和，脚踏实地，不急不躁。这应该也契合了管湛的为政之道。所以，前人说管湛以“践履端方”（品行正直）和司法公正闻名，宋代文献更是称其“政绩显赫”，尤其在民生与民族关系处理上显露出了不一般的才华。
　　那么，问题来了，如你所知，管湛走的似乎并非科举道路，他这稳如泰山的性格和善于处理基层矛盾的能力，从哪里学来的？
　　按照记者的观察，首先，这可能和管家的家世有关。管湛的老爹管鉴，好像就没考过举人进士什么的，“以父泽补官”进入仕途，管湛的堂兄弟管瀛，也没参加科考，“以荫补兴国簿”……啥意思？祖上有功德，不用考试，破格录取。
　　管湛的祖父管师仁，官至北宋枢密使，以清廉著称；父亲管鉴，历任多地官职，曾平定叛乱、兴修水利，官至广东提刑；堂兄弟管瀛，曾任福建提刑、浔州知府，平定惠阳兵变有功，本来也是要担任广西提刑的，后因故没上任。你看看你看看，这显赫家世，还需要寒窗苦读去考进士吗？在南宋，这一点都不奇怪，就像张栻，那个著名的张南轩，早期跟着宰相老爹张浚到处奔波，也没参加过科考，不一样当上了桂林和广西的老大吗？条条道路通罗马呀。
　　祖父管师仁以清廉著称，父亲管鉴以勤政爱民、秉公执法闻名，从这样的家庭走出来，管湛做一个高出平均水平的能吏，延续清廉家风，在地方治理中多有建树，应该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其次，除了家风好以外，管湛跟过的老师郭雍，应该也对管湛的成长有很大影响。
　　这个郭雍，也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出身儒门，早期对周易有研究，晚年却又成为了著名医家。当时的《伤寒论》已有残缺，于是郭雍采《素问》《难经》《千金方》《外台秘要》诸书所论，及朱肱、庞安时、常器之等诸家之说予以补充而成二十卷《伤寒补亡论》，该书成了后世医家的经典。
　　乾道年间（1165年—1173年），担任湖北帅臣的张孝祥向皇帝推荐了郭雍，皇帝赐号给他冲晦处士，郭雍不去，自号白云先生，隐居峡州，游浪长杨山谷间——张孝祥这个名字是不是很熟？当然了，前面我们用很大篇幅聊过他，就是乾道元年曾在桂林做过老大的张孝祥。又和桂林扯上关系了。
　　管湛从少年时就跟着郭雍游历、学习，儒学方面自然没有问题，至于郭雍的医学本事，管湛学了多少，我们不得而知，但跟着这样一位近仙的老师，恬淡、脱俗，不为名利左右，可能很早就已经植入到了管湛的基因里面。
　　1214年离开桂林后，治理地方能力甚强的管湛三迁至大理少卿。六十六岁卒。

　　相逢岁晚两依依，故人冰清我如玉
　　方信孺和管湛共事的时间不算长，大概一年多不到两年的时间。通常来说，管湛高升走了，接管湛位置的大概率会是时任广西提刑的方信孺——之前我们聊过的张孝祥，他离开桂林后，担任广西提刑、一直围着张孝祥转的张维就实现了就地转正——以方信孺的能力和名气，知静江府兼广西经略安抚使，并不会有多难。但理想很美好，现实却骨感得厉害，方信孺原地不动，接管湛位置的，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赵崇宪，能抢方信孺的位置，自然不会简单。
　　在南宋，能姓赵，通常或多或少会和皇家扯上点关系。就像曾被任命为桂林老大却又改去湖南的赵善恭一样，都流着赵匡胤赵家的血。赵崇宪也流着这样的血，他是宋太宗赵光义的后人，而他老爹赵汝愚，更是南宋的宰相，权倾一时。不过，虽然被抢了位置，但方信孺应该和赵崇宪关系不差，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方信孺是打心眼里看不起韩侂胄的，而且还被韩侂胄整过，赵崇宪老爹赵汝愚则是被韩侂胄在庆元党禁运动中整死的，方信孺和赵崇宪走得近，是天然的盟友，这应该在意料之中。
　　之前我们聊过庆元党禁，但主要聊的是韩侂胄这个南宋最厉害的外戚，涉及赵汝愚的比较少，今天我们聊赵崇宪，其实还真绕不开赵崇宪的老爹赵汝愚。
　　赵汝愚是个厉害人物，少时便勤奋学习且有大志，说“大丈夫留得汗青一幅纸，始不负此生”。孝宗乾道二年（1166年），赵汝愚考中了状元。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南宋殿试的时候，不会将状元称号授予皇室宗亲，但孝宗偏偏将这个称号授给了赵汝愚，为啥？太有才呗。此后赵汝愚在官道上一路升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们就不多聊了，只说说他在“绍熙内禅”事件中的作用。
　　绍熙五年（1194年）的时候，对赵汝愚青睐有加的太上皇孝宗病死，而当时在位的光宗据说脑子有问题，因为常年受到父亲的打压、斥责，一直以来都与父亲不和，这次就推说自己有病，连丧礼都不主持，大臣的奏折也不回，直接当上了甩手掌柜。这么一搞下来，朝野忧虑啊，左丞相留正和一大批官员也是灰了心，称病不干了，整个官僚体系接近崩溃。这种情况下，知枢密院事的赵汝愚以国事为重，联络各方，出面策划了“绍熙内禅”：逼光宗退位，拥皇子嘉王赵扩即皇帝位，也就是宁宗，改元庆元。几番推辞并请回了留正后，赵汝愚上任当了右宰相，与留正一起辅政，走上了权力的巅峰。
　　赵汝愚是宋朝宗室里唯一的宰相，而这有违宗室成员不得当宰相的祖宗之法，因此，这也成为了赵汝愚出局的原因之一。第二个原因自然和“绍熙内禅”中出了大气力的韩侂胄有关，宋宁宗论功行赏的时候，韩侂胄心想，凭借自己说服太皇太后支持内禅的这个大功劳，再加上宁宗的皇后是自己的侄孙女这层关系，弄个节度使做做应该不成问题，谁知赵汝愚竟以“外戚不可言功”之名，否决了这项提议，导致韩侂胄只升了一级，仇恨的种子就此种下。
　　赵汝愚大意了。后人说他失于“疏”，疏，可以是疏通的疏，也可以是疏忽的疏，赵汝愚在韩侂胄一事上显然过于自信，疏忽了。毕竟他的上位，也有违规之处，而这一“宗室不得为相”，恰恰也成了韩侂胄后来拿捏他的关键理由。个中的细节，之前我们已经聊过，这里就不多提了。
　　后来，韩侂胄一方有人受指使以“倡引伪徒，图为不轨”的名义，将赵汝愚贬放永州（今湖南零陵）。按照前人叙述，汝愚怡然就道，对送行者说：“看侂胄用意，必欲杀我。我死，君等方可无事。”庆元二年（1196年）正月，赵汝愚行至衡州，得病，壬午日（2月20日），暴卒。至此，状元郎、宰相赵汝愚走完了他颇具悲剧色彩的一生。尽管开禧三年（1207年）韩侂胄被诛后，赵汝愚得到平反，追赠太师、沂国公，赐谥“忠定”，宋理宗端平二年（1235年），又诏配享宁宗庙廷，再追封福王，又进封周王，列昭勋阁二十四功臣之一，但真人已不在，只能慰藉后人了。
　　赵汝愚的去世，对赵崇宪的打击之大可想而知。赵崇宪扶柩归葬余干（今江西）故里后，悲痛欲绝，每天闭门独处，月余才开始正常进食，整个服丧期间不饮酒食肉。在韩侂胄风光得意的十年间，赵崇宪的前途一片茫然。
　　其实，赵崇宪也非俗人，他年轻时曾就学于东山书院朱熹门下，说起来，和孝宗都是师兄弟。淳熙八年(1181年)的时候，赵崇宪取应对策第一名，三年后考上了进士。中进士后，赵崇宪最初被授保义郎，后改任从事郎、抚州军事推官、江西转运司干办公事等职。老爹赵汝愚主持四川军务的时候，赵崇宪跟随在旁掌管机密事宜，起草文书，眼看着也是前途一片光明，直到老爹遭贬暴死，仕途才戛然而止。
　　不过，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开禧三年(1207年)，宁宗为赵汝愚平反之后，赵汝愚生前同僚以及好友纷纷劝赵崇宪再度出仕。不久赵崇宪任奉议郎、南昌县知事。此后，宁宗又赠赵汝愚为“太师”，封沂国公，同时升赵崇宪为军器监丞，后又任太府监丞、秘书郎、著作佐郎兼权考功郎官等职。对于南宋皇帝来说，做这类追封的事情，那是常态，一点都不用脸红的。
　　之后赵崇宪请求外任，不久如愿赴任江州(今九江市)知府。在任期间，为江州郡民解决粮钱之困，深得民心，百姓自己筹钱为他立了碑。此外，广修水利，大兴教育，也颇见成效。其后升任江西常平兼隆兴(今南昌市)知府，并管理漕司事，后又改转运判官、直秘阁。
　　然后，在江西名声大噪颇有一番建树的赵崇宪来到了桂林。
　　知静江府时，赵崇宪延续了自己一贯的执政风格，把关注点首先放在了民生上面。比如说，当时静江府下辖十县，因土地肥沃，赋税重，尤其是阳朔、修仁（今大部分在荔浦境内）、荔浦三县的赋税更是加倍。是赵崇宪请求减税，获得了朝廷批准，让百姓感激不尽。之后受惠的三县百姓为赵崇宪立祠刻石，自然也是应有之义。至于加强边防，保障当地百姓的安宁，妥善处理民族关系等一系列举措，和前任管湛有异曲同工之妙，很难说谁高谁低。
　　元朝宰相脱脱评价说，“崇宪能守家法，所至有惠政”，这话未必道尽赵崇宪的能力和功绩，但也算是一种对赵崇宪比较中肯的评价了。
　　能让百姓自己筹钱立祠刻石，赵崇宪起码没有辜负桂林老大的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