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亲情
桂林日报
2025年04月20日
□嘉阳
今年的清明节和“三月三”紧紧相依,家族老少们难得聚齐,决定利用假期,提前去祭扫过世亲人的坟墓。
在老家,过世长辈们的坟冢都在连绵的山岭间,光靠一年回乡一两次的年轻人是断然找不到坟冢的。那些通往坟冢的山路,随着时光的流逝,早已被繁茂的灌木杂草和参天的树木所掩盖。每年回家扫墓,都离不开老一辈的带路。
清早出门前,老家的叔伯婶、哥哥姐姐和乡亲们都会走家串户招呼着,各家男子拿着铁锹、镰刀,女子备好蒸好的鸡、粽子、包子,然后大家开着电单车、三轮车、汽车一路浩浩荡荡出发,约定在山脚下相见。人一到齐,叔伯们指挥大家路边停好车后,就开始登山扫墓。
小时候的我,每次扫墓,记忆里都是艰难的跋涉。长辈们在前面挥舞着镰刀、铁锹开山辟路,我被父母亲前面拉着、后面托举着一路上山,每次都会被灌木倒刺刮伤,或者因为雨天滑倒一身泥。我害怕蛇,每次上山前,看到杂草丛生、灌木繁茂的山头,心里都会想象着万一踩到蛇会怎么办,那种恐惧支配着幼小的我,每走一步都十分害怕和小心。
在连绵山岭间扫墓,无法有固定路线。长辈们凭着记忆带着后辈一路登山寻找,仿佛自带指南针,在山岭中灵活轻巧地转过几个弯,就能找到一处。每找到一处,不管是谁家的坟冢,大家都会齐心分工协作,拿起手中的工具除草。在大家的努力下,很快就能清理干净、看到坟冢原来的样子。在坟冢前清出的一块空地上,各家都会拿出祭祀用品一一摆开,不分彼此诚心祭拜。祭拜结束后,大家不着急离开,拿着准备好的青团和粽子吃几口,休息一下,听着长辈讲着这坟冢主人当年的故事。在讲述中,我也开始对村里各家的关系有了概念。在简单追忆后,队伍又继续开拔,走向下一个目的地,往往要花费一天的时间才能结束。
这是小时候我在家乡扫墓的记忆。纵然道路如此崎岖难走,每年清明都必然是雷打不动的全家出动。这是父亲的坚持,他说传统就是要一代代传下去。
许多年后,父亲去世,母亲尊重父亲的遗愿叶落归根回到家乡。没有了城市里按部就班的规则,我一时不知该从何开始。老家叔伯们安抚我“没事,有我们”,接着打了几个电话,村里各家代表都来到了我家老屋。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清明前乍暖还寒的清冷上午,老屋的堂屋汇集了满满当当的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坐着,很多人我甚至还搞不清楚辈分和名字,但他们对我都不陌生,一声声叫着我的名字,说着自己能做什么,为我张罗着祭扫父亲坟墓的事宜。包裹在这浓浓的乡音中,乡土的亲情让我万分心安。自从父亲安息在故土,我对这连绵山岭也有了多一层的牵挂。就像是一个轮回,又像是一个延续,每年清明,我都会带着家人回到老家,和叔伯亲友们组成祭扫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登山扫墓。
如今的我,依旧会怕蛇,但是心里的恐惧会随着热闹的队伍而渐渐消散,那种热闹是一路上来自亲人的关照、乡亲齐心开路相互帮助所带来的安心;如今的我,依然会畏惧崎岖山路,害怕迷路,害怕受伤,但站在家族的队伍里,我知道自己会很快到达目的地,不会孤独。
也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乡土亲情的意义,也明白了父亲长期以来坚持回家扫墓的意义。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分析了乡土情深的缘起:“乡土社会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会。常态的生活是终老是乡。在人和人的关系上也就发生了一种特色,每个孩子都是在人家眼中看着长大的,在孩子眼里周围的人也是从小就看惯的。这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乡民平素所接触的是生而与俱的人物,正像我们的父母兄弟一般,并不是由于我们选择得来的关系,而是无须选择,甚至先我而在的一个生活环境。”“熟悉是从时间里、多方面、经常的接触中所发生的亲民的感觉。这感觉是无数次的小摩擦里陶炼出来的结果。‘我们大家都是熟人,打个招呼就是了,还需要多说么?’‘这不是见外了么?’乡土社会里从熟悉得到信任。这信任并非没有根据的,乡土社会的信用,是发生于对一种行为的规矩熟悉到不假思索的可靠性。”
对故土的留恋,不仅是对一方水土的熟悉,也是情感的归依。费孝通写道:“只有直接有赖于泥土的生活才会像植物一般的在一个地方生下根,这些生了根在一个小地方的人,才能在悠长的时间中,从容地去摸熟每个人的生活,像母亲对于她的儿女一般。”
经过一路跋涉,我来到了父亲的墓前。此刻,村里的人都和我一起看望我的父亲,他们随意聊着天,说着他们记忆里父亲过去的故事,让我和村里的后辈们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认识我父亲,仿佛时光从未逝去。我抬头看着参天的松树,聆听着山间的鸟鸣,感受着微风拂面带来的清爽,满目新绿,四野澄明,我脑海里忽然想起那句话:“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