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岭云雀传尺书
桂林日报
2024年09月07日
□周又璃
上周六是澳洲的父亲节,这几天一直想写点什么,下周就是教师节了,今天决定坐下来,写篇文章献给在学校工作了一辈子的父亲。
一转眼,父亲离开我已经八年了,想到父亲,眼前会出现一个画面:那是个春寒料峭的清晨,父亲身着他万年不变的银灰色中山装,前额的头发一如既往地全部梳向脑后,露出宽阔的额头,双眼虽然不大但目光炯炯,他面容清癯,身材消瘦挺拔,走路不疾不徐。
其实对父亲最早的记忆始于我读幼儿园大班的暑假,记得每天清晨,父亲带着我在家附近的榕湖边上锻炼身体。那时的榕湖,也和现在一样,绿树成荫,只不过围着湖边的,是等距离间隔开的石头柱子,每两根石柱之间有两根横着的铁栏杆,而每根不到一米高的石头柱子上面,站着铁铸的不同姿势的小狮子雕像,那些小狮子一个个都被行人摸得通体圆润。
父亲陪着我围着湖边且走且跑,我时不时地停下来,摸一摸石柱上的小狮子。父亲面带只有我能看出来的微笑,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边走边玩。在绕湖一周后,父亲会带着我停在一个仿古的亭子旁,那里有一小块三角形的平地,应该是供游人停下来赏景用的,父亲轻声地对我说:爸爸在这里打一套太极拳,你坐在亭子里休息一下吧。
等父亲一板一眼完全忘我地打完一套太极后,他把我抱起来挂在亭子旁的一棵桂花树上。这棵枝繁叶茂的桂树,在离地约半个成年人高的地方,横着生出一根树枝,父亲等我双手握紧树枝后,一边把手放在离我腋下一个拳头距离的位置,做出托举的保护姿势,一边在嘴里数数。他悄声告诉我:每天挂上30秒,你就能长得快、长得高。于是,这个挂树枝的游戏,就成为我们每天早锻炼的收尾仪式。
回家的路上,父亲会顺便给一家人买早餐,我总能得到额外的一个水糍粑或者一片松糕,边走边吃。
从我家住的西城路到民主路小学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年长我几岁的姐姐和哥哥每天走路去上学。等我开始上小学后,父亲总是用他的自行车载上我,把我送到学校门口。我第一次知道父亲是学校老师,也大约在那个时候。
那天早上,父亲把发烧未愈的我载到人民医院打退烧针,之后他把我载到我们学校隔壁的一所中学。他把车停在一栋三层楼的建筑前,然后把我带到二楼走道尽头的一个办公室。
这个办公室可真大,正中间摆放着一张比乒乓球台还要大的桌子,靠窗边的四面墙壁前,一溜摆着很多办公桌,有的六张摆成一组,大部分都是两张桌对摆在一起。办公室里有些桌子后面坐着人,有些空着,每张桌子上面都堆着作业本、课本和教具。
父亲直接把我带到他的座位。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年龄和他相仿的男人。没等父亲开口,这个男人就笑着大声问父亲:“周老师,这是谁呀?”父亲表情矜持却也有些得意地说:“这是我家老三,最小的女儿。来,叫阳叔叔好。”旁边另一组办公桌后的大人们也看了过来,问:“周老师,这是你的女儿呀?几岁啦?……”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叫父亲“老师”,在此之前,我只知道父亲上班挺忙的,除了寒暑假,平时见到他的时候总是晚餐时分。吃过饭父亲也总是回到他的房间坐在书桌前忙碌。
没想到在我面前没脾气的父亲居然是个老师,而且还是个不苟言笑、严肃得让学生们不敢亲近的数学老师。但也因为父亲是个老师,我总觉得所有的老师都和父亲一样,虽然有些人表面严肃,但都是可亲的“纸老虎”,他们都是有家有小有烦恼的普通人。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师范学校毕业后就开始教书,实际上也没有太多的社会经验。父亲就是大学毕业后直接回母校的中学教书,他在这个校园里从满头青丝到白头,走过了一辈子。
父亲从气质到言行举止,都是个典型的教书先生,他兢兢业业地履行着“传道,授业,解惑”的职责。我从来不知道父亲在教学中的模样,直至我偷偷翻看父亲收藏的学生们给他送来、寄来的各种卡片,才在那些字里行间联想到讲台上的父亲。
我还记得我家搬到学校后,午餐和午休时分,家里时不时会有父亲的学生,父亲在职工食堂给他们打来午饭,饭后父亲会给他们做套习题,之后他们就会占用我们兄妹的床铺午睡。我当时很不喜欢家里多出这些陌生人,但是父亲让我好好对待这些同学,因为他们都是家离学校很远中午不方便回家,或者父母不在家中午没有午饭吃的人。
我工作后在一次公共场合,遇到一位父亲的学生,他激动地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当年要不是我父亲每天放学把他留在办公室做题目、高考的时候指导他填志愿,他这个菜农的孩子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工作和职位。他说当年他有多讨厌我父亲,现如今就有多感谢他。
父亲前后搬了三次家,奶奶留下的一些祖传的首饰都整丢了,而学生们寄给他的卡片和信倒是收得好好的。今年初我回桂林,在整理父亲遗物时,读到一沓他资助多年的几个学生大学毕业工作后写给他的信,我都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在需要养一大家人的情况下,还能从他微薄的工资中抠出钱去资助学生。
如今我已年过半百,回头看父亲的一生,时常觉得心痛:对在乱世之中拉扯他长大的单亲母亲,他是千依百顺的孝顺儿子;他的婚姻,听从母亲安排,娶了一个并不爱他的妻子,在这段婚姻中他忍辱负重、极尽包容,尽显一个谦谦君子的良善和胸怀;对子女,他虽然并不是个十全十美的父亲,但他尽力了。
父亲这一辈子,他的角色有人子、人夫、人父、人师,唯一没有的,就是他自己,我不知道他的一生,是否有那么点时间是为自己而活的。
每每想到这些,我总是忍不住热泪长流。我想,如果父亲还在我身边,他一定会微笑地对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他自己的路要走、自己的苦要受,不要为他人的命运悲伤难过,要好好珍惜活着的每一天,过好自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