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山娃的端午
桂林日报
2024年06月09日
□李振杰
瑶山娃的夏天,是端午那天才正式激活的。
远山的蝉,在低低地试探着排练了一段时间后,从端午那天开始拖着悠长悠长的声音,正式唱起那古老的曲调:“朗朗耶,朗朗朗朗耶——”唱一阵,暂停,好像万物突然静止,世界消失;然后又猛然齐奏起来,此起彼伏,覆盖了阳光、空气和山野,整个世界又热闹无比。
于是瑶山娃们知道,真正的夏天到来了。
端午的小孩好像春天的鸭,最先知道河水悄悄地变暖。这一天,大人解除去年立秋日下达的下水禁令,小孩们开始欢呼着在村头集合,成群结队地奔赴那些山涧、河流。到岸边,先掬一捧水,拍拍额头,拍拍后颈,拍拍胸脯,像是进行一个下水前的虔诚仪式,然后后退几步,争先恐后地从河滩上起跑、冲刺、跃起,像一条条大鱼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扎进水里。仿佛稍慢一点点,河流就会从眼前飞走,消失。他们在河里翻筋斗,像一只只水鸭子。他们从河塘的头,一直潜到河塘的尾,也像一条条白色的大鱼。这还不算,他们沿着河边的峭壁,爬到高高的石台上,纵身一跃,溅起高高的水花,惊叫声比浪花还高,整条河都流满了欢乐。累了,就在河滩上晒太阳,晒一阵,又下河里玩一阵。水的主题会持续整个夏天,直到立秋。立秋后,大人是不准小孩再去水里了,小孩也不太敢撒谎,大人们只要用手在小孩的手臂上轻轻一刮,一道鲜明的白色划痕明明白白地露出来,少不得屁股上要挨几巴掌。
“朗朗耶,杨梅熟”。远山的蝉开始唱歌,那是召唤小孩们去山里摘杨梅。这也是一项集体活动,要一起去才热闹。挎篮,背竹篓——拿尼龙袋并不方便。一伙人时而奔跑,时而嬉闹,鸟儿歌,蝉儿鸣,微风吹,叽叽喳喳一路。路上扛着农具的大人们,有时也会无端打趣,小孩,你的裤子屁股那里怎么张了一个嘴了?然后那个小孩赶紧摸摸屁股,其实也没洞,于是大家就一阵哄笑。有的大人也会说,你们捡得到杨梅不,我看八成会跑空路。其实,小孩们年年都去捡,附近山上哪里有棵杨梅树都一清二楚,还知道不要到松树林边上那棵去,那种杨梅有松脂的味道。到了树下,看到满树的红色果实,大家伙“哧哧哧”就爬了上去,满树的小人儿,像是挂了一树的猴子。这些“猴子”,先是选了又红又软的杨梅吃个饱。一颗颗果肉在阳光下红里透亮,好像还带着些绒毛,也不用洗就一颗接一颗丢进嘴里。那些大些的,教人怎么吃杨梅:要嚼了肉,然后把核也吞了,才不酸。胆子大的,试着吞了核,于是就很骄傲,说真的不酸。胆小的,试了几次,实在吞不下,就会说,我妈说了,吃杨梅不能吞骨头,不然会从头顶长出树来的。别的孩子听了,就会讥笑他。待吃了个半饱,才绿叶红果一起装满竹篮竹篓——带叶的保鲜更久。回家的路上,又碰到那个扛农具的大人,小孩们便炫耀:喏,你看,你不是讲我们捡不到的吗?大人笑呵呵地抓一把吃了,装作好酸的样子说,这个这么酸,不好吃。我知道有一棵“火炭杨梅”,那才好吃呢。于是大家都缠着他,要他带路。他被缠得无法脱身,说好远好远的,小孩走不到。小孩们说,不怕远。他只好又说,还要半个月才熟呢。于是一个夏天,大家都在想着深山里的那棵乌黑乌黑的火炭杨梅。
捡了杨梅回到家里,大人们已包好了粽子,有鲜黄的黄茅粽,有香喷喷的猪肉粽。大人找一根细的丝线,一端咬在嘴里,一端扯在手上,往粽子上缠一圈,然后一拉,一块块椭圆的粽子就堆在盘里了。猪肉粽在油茶里一泡,然后再咬一口,那些软和的糯米,香香的花生、绿豆,和那已软得像豆腐似的肥肉,在嘴里嚼,特别好吃。只是这时,牙齿却软软的不得劲——原来是杨梅吃多了。黄茅粽更软和,蘸了蜜糖吃,又糯又甜,但牙齿还是不得劲。只好背着妈妈做的小孩专属小粽子去和小伙伴比赛。小粽子比普通粽子个头要小,母亲会用红绳系起来,让小孩背着。在巷子里发亮的旧青石门槛上,大家会把粽子排列起来比谁的妈妈手更巧,包的粽子更漂亮。大点的孩子,有时在当评委时作弊,小一点了孩子往往会被戏弄得哭着回去找妈妈。然而,吃了晚饭,啃了鸭腿,大人往手臂上、腿上、身上喷了雄黄酒,大家又到有青石板的巷子里集合,说白天去游泳和捡杨梅的事。那些不愉快的事都会被忘记光,除非又有新的恶作剧创意。然后就开始捉迷藏,玩到夜深,大一点的躲着躲着就偷偷地回了家,负责找的小孩,放开蒙着眼的手,四下里找,找不着,就大声地呼喊那些人的名字,喊了半天,四下里寂静一片,才慌慌地也回了家。
过了端午,小孩们的心思就不在课堂里了。“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听着听着课,老师的话逐渐地虚无缥缈起来,像远山的蝉鸣。孩子们的心思都被窗外翩跹的蝴蝶、飞舞的蜻蜓给带走了,想着星期天快点到来。女孩们想着去山里扯些草药去卖,好换一条漂亮的裙子,或是谁谁菜园里的胭脂花开了,去摘几朵来把指甲染得红红紫紫的。男孩们的想法不在穿着上,而是想着去砍做弹弓的树杈,去掏鸟蛋,或是砍一根好的钓竿,或去装鱼梁,反正不是去山上,就是去河里。
总之,过了端午,这个夏天就是属于小孩子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