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版 下一版 2023年09月05日

为何乡情总是难舍难分 □本报记者 杨湘沙
　　公元589年，隋灭陈。
　　在时任永州总管周法尚的恩威并施下——大概就是虎躯一震，敌人望风披靡的样子——当时南陈的桂州刺史钱季卿率手下诸郡县归顺隋朝。这一年堪称南北朝和隋朝的一个分水岭。岭南不归，何以谈大国一统。
　　钱季卿归顺后，虽然有和平起义的意思，算是识时务者，让桂林免了一场战火，但这桂州刺史仍然是当不成了，再怎么说要回到中央王朝去述个职，然后重新服从分配。而且，隋朝初期，对于南陈的官员，虽然隋文帝也表现出了一些安抚的姿态，但不信任的态度，仍然占据主流。所以，这个时候，周法尚自然就成了隋文帝杨坚手下桂州总管（管着十七个州）兼桂州刺史的最佳人选。
　　周法尚上位的原因很简单，一是自身过得硬，毕竟很早就投靠北周，并且与当时还是北周宰相的杨坚走得近。二是周家在桂林根深蒂固，最早的足迹要追溯到周法尚的爷爷周灵起。虽说周灵起效忠于梁朝，但几十年下来，此时周家在桂林和整个岭南地区的影响力并非常人能及。朝代更迭之际，存在各种不确定因素，周法尚确实是管理桂林地区并且备战备荒的最佳人选。
　　周法尚在桂林到底待了多久？是否一直待在桂林？似乎没有明确记载，不过，年代难断，还有手指头算，周法尚是南陈归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590年任职桂林的，史书上说他稳定桂林和岭南局势后，没几年就回到了朝廷中任职。后来李光仕造反的时候，周法尚又回来平叛。至于他离去的时间，古籍上也有记载，“仁寿四年(604年)，隋文帝去世，太子杨广继位，是为隋炀帝。隋炀帝继位后，改任周法尚为云州刺史”。也就是说，周法尚在桂林断断续续、有一下没一下的，前后历时十四年之久？
　　但遍览古籍后，让人不得不怀疑，周法尚平时到底待在桂林的时间多，还是待在永州的时间多？不然，怎么又会在隋文帝末期，突然出现个令狐熙呢？而且这个令狐熙和周法尚之前担任的职务一样，总管包括桂州在内的十七个州的军政事务。这么说起来，周法尚中间肯定是离开了一段时间。没办法，周法尚是隋朝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

　　你说你感到万分沮丧
　　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据《隋书》记载，“令狐熙，字长熙，敦煌人也，代为西州豪右。熙性严重（办事严肃认真的意思），有雅量，虽在私室，终日俨然。不妄通宾客，凡所交结，必一时名士。博览群书，尤明《三礼》；善骑射，颇知音律。起家以通经为吏部上士，寻授帅都督，转夏官府都上士，俱有能名。以母忧去职，殆不胜丧。”
　　这显然是一个有道德洁癖的人。但在那个年代，道德洁癖，是可以成为立身之本的。要不是他爹说“大孝在于安亲，义不绝嗣。何得过尔毁顿，贻吾忧也”，给了令狐熙一个台阶下，令狐熙是不是要为母亲守丧一辈子，自绝于官道，那还真不好说。
　　北周小皇帝被隋文帝杨坚取而代之后，令狐熙做过纳言进谏的官，因为表现不错，被封河南郡公，后来确实又有过众多被史书称赞的良好表现，甚至于“开皇四年（584年），上（指杨坚）幸洛，熙来朝，沧州吏民恐其迁易，悲泣于道。及熙复还，百姓出境迎谒，欢叫盈路”。从这段叙述可以看出，令狐熙在去桂州任职之前，就知道怎么善用民心了。
　　此后，“熙为汴州刺史。下车禁游食，抑工商，民有向街开门者杜之，船客停于郭外星居者，勒为聚落，侨人逐令归本，其有滞狱，并决遣之，令行禁止，称为良政。”大概意思就是，当时令狐熙所施行的政令，乃是抑制工商业，连有街铺的人家，都不准营业，大抵就是必须务农才称得上良民，甚至连上街找饭馆吃饭也被禁止，防止人口流动，然后被朝廷视为“令行禁止”的良政。
　　从这几段记录来看，以今天的观点，令狐熙当然是落后的，但在当时那样朝代更迭之际，稳定是第一要务，所以，令狐熙也颇得杨坚喜欢。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杨坚一想起岭南老是有“蛮夷”叛乱，即使不伤大隋根基，啖之无味，但终究是弃之可惜，于是就“征拜桂州总管十七州诸军事，许以便宜从事，刺史以下官得承制补授”。讲良心话，这给令狐熙的权力已经相当大了，十七州，基本上就是江南和岭南加在一起的区域，要比普通的封疆大吏更方便挥洒。
　　令狐熙并没辜负隋文帝杨坚的期望，他一如既往地把重拾民心作为第一要务。他到任后，“大弘恩信”，以德服人，让一帮桂林包括岭南地区的土著首领感恩戴德。按古籍的记载，这些土著头领相互聊天时说，以前的桂州总管，跟我们谈判之前，老是先拿兵马之威来要挟，不听话就要挨制裁。今天这个就不一样，起码先写封信，好好说道理，那我们还有什么不听话的道理呢？再说打也打不过是不是？
　　土著头领们是否真的这样聊过天，我们不得而知，但写封信给你，告诉你我的心情，告诉你今夜我想要梦什么，这倒是很符合令狐熙一贯的风格。
　　无论如何，众土著“相率归附。先是，州县生梗，长吏多不得之官，寄政于总管府。熙悉遣之，为建城邑，开设学校，华夷感敬，称为大化”。显然，各土著头领更愿意接受令狐熙这样温和的方式，所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听你的就是了。你派来的官员，我们也给他面子，不至于老是待在总管府里骗吃骗喝不干活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聊到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号，这段时间，周法尚在哪里？
　　如前所述，年代难断，全靠指头算。古籍上有记载，令狐熙曾经跟隋文帝诉苦说：我忝寄岭表，已经四年了。我的年纪，已经六十一了。才能既轻，任务又重，我很惭愧，很害怕，常想收起我的拙劣，避让贤才，以稍稍免一点官谤。但我所管辖的地方太大，安抚尤其困难，我虽未能马上革除夷人旧习，他们也慢慢地认识到皇朝的教化。不过我以前就患消渴症，现在变得更严重。我的精力精神，很快就要全老了。我年轻时，尚且不如他人，何况如今老迈，疾病又重，怎能当此重任！请解除我的职务……
　　消渴症，就是现在的糖尿病，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可以耗着。所以杨坚没同意，只是赐给了令狐熙一些医药，让他继续干下去。
　　这里面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令狐熙真的不想在包括桂林在内的岭南再待下去了，毕竟离中枢朝廷太远，又地老天荒的，想家了；二是令狐熙已经逐渐淡出杨坚的视线了。要不然，也不会有人奏一本，说令狐熙在让交州渠帅李佛子入朝一事上有受贿行为，隋文帝杨坚二话不说马上就派出使者，准备把令狐熙抓回京城问罪。
　　令狐熙死的时候六十三岁，他是在六十一岁的时候跟隋文帝诉苦而隋文帝不当回事的。那么我们结合史籍记载看看令狐熙六十一岁时是哪一年：600年。这就是说，令狐熙从597年开始就任职桂林了——前后即使有差异，也在一两年间——这似乎说明，令狐熙上任的时间，恰好是李光仕造反的这一年。
　　按古籍记载，开皇十七年(597年)，桂州俚族首领李光仕发动叛乱，隋文帝派了周法尚与上柱国王世积率军前往讨伐。“周法尚急赴桂州”，说明之前这段时间周法尚本人并不在桂林，那么此时在桂林的是令狐熙？还是周法尚之后接任桂州总管的其它什么人呢？没有查到相关资料，记者一时也无法判断。
　　不过，我们也可以大胆做个推测，周法尚平定李光仕叛乱后，令狐熙才到桂林上任的。这样，之前那些当地土著大佬的对话，似乎就合乎逻辑了。而这些土著大佬口中所说的喜欢用刀兵威胁的前桂州总管，虽然照顾周家面子没指名道姓，但应该就是指周法尚了。
　　令狐熙温柔的慈悲显然是有用的，让岭南地区暂时恢复了平静，只是遇到土著受压不服时，他就不如周法尚那么直接，那么有办法了。毕竟周法尚是谁？老桂林了，那山山水水，那山山水水里的遗老遗少都有谁，除了他爷爷周灵起，他应该是最清楚的。这可能也是令狐熙在桂林干了四年，就开始向杨坚诉苦的主要原因——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太累了。
　　令狐熙的执政理念是禁止人口流动、压制工商业的发展，那么，我们大概可以想象得到，当时的桂林乃至岭南地区，尽管表面上看，局势平稳了，街上走的人都没几个，但经济发展肯定是停滞不前的，甚至有可能开起了历史的倒车。这种情况下，桀骜不驯的土著部落时不时出现一些小规模的动荡，也就在所难免。而令狐熙四处救火，估计也是真的心力交瘁了。
　　按史书记载，被冤枉的令狐熙其实没到京城就死了，抑郁之中，他生病死在了永州。永州距长安很远，离桂林很近。这一年是602年。

　　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
　　你的心中满是伤痕
　　令狐熙600年向隋文帝杨坚诉苦，想回朝廷中枢机构，但杨坚没同意，还给他赐了医药，让他扎根边疆，继续为大隋保家卫国，然后令狐熙就一直干到了602年，直到在被带回京师的路上死于永州。
　　从602年到604年隋炀帝杨广登基这段时间，总管桂州的是谁？史籍上似乎一片空白。但杨广登基后，我们知道有一个在桂州老大任上干的时间最长的一个人：李袭志。据说，算上后来的唐朝，李袭志在桂林一共干了二十八年（也有说三十八年的）。只不过，杨广改州为郡，于是李袭志最早的职务和杨坚时期有了变化，不再是桂州的官员了，而是始安郡的郡丞。其实按道理来讲，这个职务还不算一把手，应该上面还有一个郡守，但这时候的郡守是谁，史书不见踪迹，反倒是作为副手的李袭志得以青史留名。
　　李袭志的先祖是陇西狄道(今甘肃临洮)人，他的五世祖李景因避难而迁居金州安康(今陕西石泉)，于是成为金州安康人；祖父李迁哲是北周信州总管，封爵安康郡公；父亲李敬猷是隋朝台州刺史，封爵安康郡公。妥妥的一名官三代，而且一路基本上就是跟着隋文帝杨坚走的，后来又跟着杨广走，所以对隋朝的感情很深，乃至后来得知杨广被杀的消息后，率领手下一大帮官员百姓亲属在桂林郊区哭丧就哭了三天。
　　隋炀帝杨广是618年被宇文化及所杀，隋朝和之前同样强大的秦朝一样，二世而亡。当时就有人劝李袭志说，您老本是中州的贵族，家世显赫，家底深厚，这些年来，长期扎根这边远的郡县，没功劳也有苦劳，无论汉人还是夷族对您都心悦诚服。现在隋室无主，四海之内动荡不安，凭着您的威信德行，号令岭南，不费力就可以成就赵佗那样的事业。
　　属下的上进心完全可以理解，一旦像赵佗那样称王，大家就是从龙之臣了，凭借五岭的天然屏障，再建个南越国，日子过得也是舒坦。但李袭志对隋朝的感情更是日月可鉴，他说，我家世代都是忠贞不二，现在隋炀帝虽然没了，但隋朝的宗庙社稷还在，赵佗狂妄僭立，有什么可以仿效的。
　　李袭志对隋朝的忠心毋庸置疑，但这话还是说得早了点。因为后来梁王萧铣打败他后，给了他一个工部尚书、检校桂州总管的待遇，李袭志也是接受了的。再后来，唐高祖李渊打败萧铣后让他担任桂州总管，李袭志也干得不错。这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一个打工人，老板换了，但工地还在，继续打工，养活一家老小，也是必须要接受的现实，不是非得跟前任老板殉葬不可的。
　　当然，李袭志也抗争过，当萧铣派兵攻打始安郡的时候，李袭志倾尽全部家财招募三千士兵守卫桂林城，还一守就是两年。两年后，大势终去，在内缺粮食、外无援军的情况下，李袭志被萧铣的军队俘虏。从这件事中也可看出李袭志确实家底深厚，三千青壮，不事生产，打两年仗，这得多少家底？同时这也让人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作为辅佐郡守的郡丞自己掏腰包保卫桂林，作为一郡之主的郡守跑哪去了呢？这是留给桂林的一个谜。
　　不过，萧铣是识才之人，通过两年的征伐，也知道了李袭志的能力和骨气，之前在桂林干得怎样，心里面也有了底。所以，萧铣不惜用工部尚书、检校桂州总管的高级待遇招揽李袭志。
　　但萧铣在隋炀帝末世乱局中创建的这个梁国，也是个昙花一现比隋朝还短命的王朝。从617年到621年，只存在了短短五个年头。萧铣是南朝梁宣帝萧詧的曾孙，尽管打着反隋复梁的“正义”旗号起家，一度占地甚广，声势浩大，“有兵四十万。西从三峡，南至交趾，北距汉水，东达豫章，相继依附”，但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还是在大唐兵马怒放的盛威之下，成为残花败柳，甚至命都不保。
　　618年，三月，杨广被杀，五月，李渊称帝，建立唐朝政权，是为唐高祖。根据过往的经验——里面可能借鉴了周法尚当年平定岭南的成功案例——希望兵不血刃省点军费的李渊派了李袭志的儿子李玄嗣带着书信前来桂州，招抚李袭志归顺唐朝。李袭志没有大包大揽一口应承，只许诺暗中游说岭南首领、原隋朝永平郡守李光度一同归顺唐朝。担心李袭志对此事有心理障碍的李渊想通了其中诀窍，后来又捎书用宗族亲情劝李袭志说，你和我本是同宗族，不能和别人一样，应当光明正大地归籍。
　　你到我麾下，不是投降，而是归籍，是流浪在外的儿子重新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中来。作为唐朝的开国之主，李渊确实有水平，光这番话就说得真是体贴。儿子在李渊那里干活，而且同宗同族，不用担心被人说成三姓家奴，这显然是最能打动李袭志的地方。621年，唐军消灭萧铣，李袭志策动岭南六十余州郡尽数归顺唐朝。李袭志能干成此事，一方面说明了李袭志在岭南地区巨大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李渊的识人之明。后来李渊派江南道大使、赵郡王李孝恭授任李袭志为桂州总管，也是给足了李袭志面子。如大家所知，唐朝从这个时候开始，桂林重新改回了桂州的称呼，从此以后的历朝历代，作为地名的始安就在人们的记忆中渐行渐远了。
　　此后的时间，李袭志一直在为唐朝效力，622年，李袭志前往长安(今陕西西安)朝见唐高祖，进位上柱国，封爵始安郡公，授任江州都督。623年，辅公祏反叛唐朝，李袭志担任水军总督，跟随岭南道大使李靖率军讨伐辅公祏。624年，平定辅公祏叛乱。后来，李袭志改任桂州都督。
　　有学者评价说，李袭志驻守桂林前后总计二十八年，其间吏治清正，财政节俭，使岭南地区得以安定。这应该是对李袭志一种极高的评价了。不过，光从李袭志在萧铣大军逼压下能力守桂林城两年一事上，就可以说，李袭志是当得起这番称赞的。
　　总的来说，不论是隋朝的周法尚劝降南陈的钱季卿，还是唐朝的李渊说服时在梁国的李袭志，这两次的朝代更迭基本上都是一个和平过渡的过程，这对桂林的百姓来说，称得上是一件幸事。唯一动刀兵的一次，是萧铣的梁国跟李袭志打了两年，这两年间，桂林城百姓的日子一定不好过。但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了一个问题：李袭志对桂林是有感情的。
　　不论是钱季卿、周法尚，还是令狐熙、李袭志，在南朝和隋唐交替之际，在当时那个动荡剧变的年代，大家都曾为桂林城的存在与发展挥洒过汗水，付出过极大代价，因此值得桂林人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