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新衣
桂林日报
2025年01月26日
□张文燕
在我们兄妹几个的惯性思维里,过年是必须穿新衣服的,哪怕是一套父母自制的普通新衣。只有穿上了新衣,才有过年的仪式感,才算完整地过了个年。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裁缝,祖传到第三代的裁缝。他们习惯把人家拿来做的衣料称为“功夫”,做衣服便是“做功夫”。收成好的年份,“功夫”会特别多。这也不奇怪,人间烟火气,不外乎“衣、食、住、行”,而“衣”是排在第一位的。我记得有一年,家里接的“功夫”太多了,大柜子放不下,父亲便在靠墙的地方支起一块一米多宽、两米多长的木板,把待加工的衣料一层层叠放上去,竟堆到了我伸手拿不到的高度。这么多的“功夫”,父母只得天天忙到深夜。那一年我认定自己穿不上新衣服了,因为吃过了年夜饭之后,父母都还没空出手来帮我们做衣服,选好的面料还搁在原地没动呢!可是第二天在鞭炮声里醒来,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服依然如期出现在了我的枕边。
小时候会傻傻地问母亲,新衣服是从哪里来的。母亲笑了笑说自己做的呗。父亲来了兴致,就给我们讲《天仙配》的故事,说七仙女请来六个姐姐,一晚上可以织十匹锦,把董永三年的长工变成了一百天,你娘的手有七仙女那么巧呢!长大一些后我才明白,父亲的故事是有深意的,巧手的七仙女也要织到鸡叫才织成十匹锦,我平凡的父母是怎样地熬到深夜才做成我们的新衣啊!
有一年吃过年夜饭,母亲才帮街东头那家小孩的衣服缝好扣子,吩咐我送过去。她自己则打开衣柜,取出了为我准备的衣料,开玩笑地说:“妹崽帮我送衣服,我帮妹崽做衣服。”兄妹三人的衣服,又得做到深夜吧?那时的我已经比较懂事了,很心疼父母熬夜,就说:“先做哥哥弟弟的吧,我的过两天再穿也没关系的。”母亲说:“那怎么行呢!新春就要穿新衣服,小娃娃才快长快大哩!”
就这样,穿新衣是儿时的我们过年的标配,以至于当年我们唱《小燕子》,总是想当然地把“小燕子,穿花衣”唱成“小燕子,穿新衣”。
其实,那时的日子并不宽裕,想要给三个孩子每年做一套新衣服是很不容易的。除了平日的节俭,做裁缝的母亲还在节约布料上下了一番功夫。那时供销社里卖布,按规矩一卷布最前端和最后端的五六寸都是免费的,人们称之为“布头子”。除了终端不很整齐,某个角落会有一两个出厂印章之外,这些“布头子”和布的中段并没有多大区别,裁剪时避开这些瑕疵就行了。母亲和卖布的阿姨混得很熟,时不时送她点自家做的糍粑、麻旦等吃食,所以只要母亲打招呼,那阿姨乐得把“布头子”留给母亲。这样一来,我们兄妹三人做衣服的布就比实际需要的少了不少,布票和钱也就节约出来了。及至后来生活好了起来,不必在乎那几寸布了,母亲喜欢买“布头子”的习惯依然改不了,用她的话说:“多出来的几寸布做鞋垫也好哇!”
不知什么时候,我和父母完成了角色互换,过年的新衣由我来为父母添置了。长大后的我做了老师,没有继承父母的裁缝手艺,自然无法亲手为他们缝制衣服,替代的办法是为他们买一些布料,送给他们自己加工。后来成品衣服越来越多,渐渐挤占了裁缝店的生存空间,铺天盖地的各色成衣甚至比原始衣料还便宜,而且款式时髦新颖,既无需加工费,也省去了等加工的时间,所见即所得,人们自然不愿再到裁缝店做衣服。可是对于父母来讲,做裁缝是祖业,不是说放下就能放得下的。他们固执地坚持了几年,哪怕别人不来做,起码自己穿的不出去买。勉强维持几年后,母亲罹患癌症,不得不离开她站了一辈子的裁衣案板了。母亲去世以后,裁缝店的生意更萧条了。我知道这时再买布料给父亲,他只会黯然压在箱底,绝不会把它们变成新衣服了。于是我开始为他买成品衣服,每年过年都买,就像小时候他年年为我做一样。
这几年父亲总是在年前叮嘱我说:“妹崽,今年莫买新衣服了,我那些棉衣、羽绒衣还新得很,年年买太浪费了。”我回答说:“新年就要穿新衣服嘛,讲个开心,现在又不像以前一件衣服非要穿到烂才丢。”
母亲当年对我说,新春要穿新衣服,小娃娃才快长快大。我在心里默默地把她的话改成:新春要穿新衣服,老人家才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