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2024年05月12日

　　□黎宝壮

　　一日之计在于晨。村里的人们非常重视早餐油茶，它仿佛是振奋起这一天精神的“强心剂”，一旦错过就似乎错过了一天的美好。因此，每天清晨打油茶的特有之声响。总会牵扯着家人早起生物钟里那根敏感神经，恰似晨起的闹铃。
　　此刻，我又忆起我的少年与故乡。
　　那时的村子还没有自来水，要从远远的水井挑水回来，所以家家户户都有一个陶制大水缸蓄水。而村人总是因陋就简，把切菜的砧板搁于水缸之上，一来做砧板，二来兼做水缸盖。
　　打油茶是家庭主妇的活儿，她们会先在水缸盖板上用力将大块的生姜拍碎，所发出的声响会传到很远的地方。
　　“嘭、嘭、嘭！……”整个山村清晨的寂静总是首先被这种震撼之声所鼓动！是山野之村动人的晨曲。继而，令人着迷的油茶之香会款款飘散开来。于是，这山村每一缕载满了负氧离子的晨光里便流淌、跳动着活泼、灵性的油茶分子——一种奇妙之香沁人心脾。这是我那时最喜欢的声音了！
　　在我读初中时，每当暑假回村总是会恰逢繁忙的农事。旧时的生产能力低，农家在一年里务必插上两造稻禾才得确保一家口粮。“人误天一时，天误人一年！”这个时节既要抢着收割早造谷入仓，又要抢种二造稻禾，因此叫作“双抢”。在这个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农夫拼了老命地与时间赛跑，那种苦累简直漫无天日。
　　那时，我还是个身材单薄的“瘦猴”，但也成了家中的劳动力。
　　繁重的农活往往总是从早上天亮开始直熬到天黑。
　　午饭是家人煮好送到田里，急匆匆吃完即开工。倘若遇到敞亮的月夜可以借光就得忙到夜深。酷暑与劳累甚至挑战着农人身心的极限，就更不用说我这个刚从学校归来新入行农事的娃娃了。因此我每天都感到极度劳累，身体仿佛要散架。
　　晚上时间，自然是极为珍贵的休憩。那种难得的彻底的放松啊，算是在极端苦累当中偶尔“夹杂”着的幸福了吧！
　　因为体能透支，我晚上总会睡得万丈深渊般深沉——就是一旦睡去便一无所知，死猪一般。
　　有一次，可能是因为确实太累了，以至于第二天的清晨，我竟然没有听到母亲那熟悉而又敏感的油茶声！
　　而当我霍然醒来时，就明显感到“事已至迟”！
　　当我凝神细听，厨房中已然没有了任何响动。我明白了已发生的一切……我一个“骨碌滚子”慌忙爬起来赶到厨房。空空如也！家人们早已吃过早餐油茶，下地去了。
　　我懵懂地站着，灰溜溜地发呆。一只色调黯淡的竹编笼罩，静静地遮盖在低矮而简陋的油茶餐桌上。我掀开笼罩，一只孤零零的空碗无精打采地躺卧在那里。唉！一股莫名的失意占据了我的心头。
　　惆怅中，我在一个黝黑的铁鼎锅底，吃力地刮出一碗冷硬的米粥。茫然四顾，我希望还能够找到点什么。村子有“恭城土俗，油茶淘粥”的说法，不知是否有“因为穷困而无奈简单”的意味，但将冷油茶淘（方言，指搅拌参合）到米粥里面不仅可以省了下饭之菜，而且味儿也是不赖的。当下，下饭之菜自是不敢奢望了，主要是连油茶来淘粥也没有啊！怎么开餐？没落中，我突然发现那打完油茶的茶锅歪歪地搁在猪食桶边，油茶的残渣家人通常会拿去喂猪的，不知是因为忘记了或是没来得及清洗，所以那个油茶渣还遗留在茶锅里面。我草草抓了一把已经被打得稀碎的油茶渣胡乱地丢进粥碗。但粥还是太硬，我又胡乱冲入半瓢冷水，再顺势用筷子急切地搅拌。顷刻间“硬头粥”融化了，茶叶渣子黑乎乎地扩散开来，花白的“硬头粥”瞬间变成了“麻黑麻黑”的米糊糊——这几乎有点芝麻糊的样子了！来不及多想，我将那个诡异的“米糊糊”照着口里咕噜咕噜地直灌下去，丢开粥碗，飞也似的向田野奔去……
　　“双抢”关乎整个家庭的收获、年成与光景，是丝毫耽误不得的啊！在匆忙与慌乱之中，家人竟然忘记了给我留下一碗冷油茶也不足为怪！我自是不爽，但绝不责怪他们。哼！一个落后分子还有什么好说的？活该！
　　第二天清晨，我总算又听见了母亲的打油茶声。
　　那天，母亲的打油茶声格外响亮，而且是连续的多声。“嘭、嘭、嘭！……”其声调激越而雄浑。似乎每一声都是超大的力度。我想，这一定是母亲已察觉到了我头天耽误早餐油茶的尴尬与狼狈，才以此重重的打油茶声来提醒我：可不要再错过早餐油茶了啊！
　　在那艰难的时空里，对于一个农村娃娃来说，美味的早餐油茶可能算是他苦累心灵的唯一慰藉了！
　　在困苦中，即便一个身心稚嫩的学生娃娃也必须承担一份应有的家庭责任啊！我想，母亲对于我的劳累尽管心怀愧疚，也纵然对我百般疼爱，但面对家庭的艰辛她又能怎样呢？柔柔的晨光里，母亲那几响重重的打油茶声到底隐含着多少辛酸与苦楚，又饱含了多少呵护与怜爱啊！
　　但事实上，头天晚上我便已吸取了教训并立行立改。睡前，我就在思想中牢牢地加入“早起”的信息，且整个晚上都始终紧绷这根弦。所以，当母亲第一声打油茶声响起，我便已清晰而明确地听见——是的，人总是在不断地反思中成熟、成长的。之后，我再也没有耽误过早餐油茶了。
　　时光荏苒，这打油茶声里所蕴含的深深母爱始终珍藏于记忆之中，让我难以忘怀！
　　天下的母亲对儿女总有一颗天然纯洁的爱心！它自然、淳朴、无私，晶莹剔透，似喜马拉雅山脊那圣洁的雪！
　　寸草难报春晖！唯有以奋进精神去不断磨砺出一个比过去更加优秀的你。
　　从此，在我人生的征途中，母亲的打油茶声总如铿锵的战鼓，不时在心头擂响，始终警醒和激励着我：不可懦弱，去做一个永远都在发奋图强的铮铮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