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天峨吃饭
桂林日报
2024年03月02日
□黄海燕
凌晨一点,老何从KTV把我们送回酒店,嘱咐说明早等他电话一起吃早餐。我执意要看这座小城的夜生活,他拗不过我。在这条不知名的街,各种夜宵摊子沿街一字摆开。摊前大都是一些年轻的脑袋。有些吃烤蚝,有些吃烤串,有些吃麻辣烫,他们没有划拳行令,也无其他更大的喧闹。不知是美食本身魔力大,还是这座城里的年轻人都喜欢轻言细语。月光从马路两旁的楼宇间倾泻下来,和着街边的各色灯光,街道就成了梦幻般的粉蓝,这该是一个怎样柔和的夜晚!都说到一座城去,不吃这座城的夜宵,记忆是不完整的。我不喜吃夜宵,但在天峨的这个夜里,我点了一小碗云吞。
我吃不下云吞,只喝了几口汤汁。老何与我先生坐在一旁,要我慢慢吃,他们等。他们攀着对方的肩膀,像兄弟一样,走在天峨的大街上。随便一个人,绝不会想到他们才认识几小时。此前多年,我叫先生带上我走一趟天峨。他说天峨有什么好,没有想要见的人,至于看风景,不如温一壶茶,坐在家里看球赛。我不再坚持。举世闻名的龙滩水电站,就在天峨。见过广西大化水电站的坝首,参观过岩滩水电站第一号机组,我肤浅地以为,电站不就那样,大同小异。著名的天峨珍珠李,每年都有朋友送过来,不劳而获使得我去天峨摘李的想法也不曾有过。我好像忘记了老何,忘记了老何就在天峨。天峨很远,与我隔山隔水,隔着几百公里的路程。比起我去过的祖国其他地方,天峨又很近。近在咫尺,却天涯。
走进天峨,是个下午四点。严格点说,进入天峨地界要早于这个时间。伟哥先带大家去看了龙滩水电站的坝首。这座拥有最高的碾压混凝土大坝、最高的升船机、最大的地下厂房三项世界之最的水电站,坝首的雄伟壮观让我震撼不已,并为之前的孤陋寡闻感到羞耻。许多人不远万里驱车前来,只为目睹一眼坝首。在宽阔的V形河谷,坝基呈梯状向两边的山腰延伸,最大坝高达216.5米。坝顶长832米,像一根粗大的长扁担,挑起两头的山脉。这个“西电东送”的标志性工程,年均发电量达187亿千瓦时,50%以上的电力送往广东。透过钢丝网围栏,往下看如此霸气的伟大工程,就像鸟儿之于天空,鱼儿之于大海,个人站得再高,也是渺小的。
坐在家里看世界,不如与世界迎面相撞。
老何每隔半个钟就在电话里追踪,到哪了、到哪了?我就是被他电话的执着,从凤山转道天峨的。头个晚上,我们一家在凤山被伟哥用醇香的凤山米酒温得周身脆酥。怕我喝不习惯,伟哥说要不在酒里兑些冰红茶?我和小宇都说,不。并非我们酒量惊人。任何稀释过的酒,再喝不出原先的味道和感觉。毕业到现在,我和小宇一次都没见过。二十周年聚,她因故不去,老何也不去。伟哥他去过我那里,一起看过山水,一起吃过榨粉和酸嘢。所以我到凤山,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伟哥。我说我在穿龙岩。他说你等着,我过去带你们玩。
酒正兴,老何几次打电话进来,伟哥说完叫我说,就是一定要到天峨去,让伟哥带过去。我依然没做决定,主要还是考虑我家姑娘的想法。开始她满心欢喜,却一路闹情绪。她爸说要么就回家吧?我不置可否。第二天早上,我在凤山清爽的晨光中醒来。那座有凤的山,就在酒店正对面。崖壁上,猩红的双凤,如传说中涅槃的火凤凰,正拍打双翅,凌空翱翔。伟哥说,你若不赶,先看凤山的海,再上天峨。凤山有凤,很好理解,山里有海,听起来很玄乎。可凤山真有海,叫三门海。是山上有海,海上有门的世界喀斯特地貌典型的核心地带,是世界旅游资源中绝无仅有的串珠式天窗群。就在此时,老何的电话如这晴朗朗的阳光,照了进来。他重复提醒我,天峨有一餐饭,等着我去吃。年前,我参加一个培训会,认识了我和老何共同的朋友罗兄。他笑说,你够狠,三十年未曾到天峨,未曾想过要去看老何。过后细想,还真有点伤怀。我们同学只有四年,可分别已有三十年。三十年,光听数字就让人唏嘘。我突然想打个电话给老何,才发现早弄丢了号码。很多年前,老何每次出差路过城外,都会电我说他过我地盘,时间赶,不能停留。我心头涌上暖意,日子匆忙,能记住我在这,已经很好。过分的是,我好像从未主动给他打过电话,包括其他一些有关的人。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柴米油盐,我们被生活裹挟着,拼命向前冲,得到了一些东西,也遗失了一些东西。那个周日的午后,三月的春风仍带着些许凉意。我给老何拨了电话,猜谜似的问他我是谁。估计他也弄丢了我的联系方式,我们彼此都弄丢了对方。但只那么几秒,他惊喜地叫起来,你是燕子。很多人喜欢隐去姓氏叫我燕子,我年纪越大,越喜欢听这个叫法。这个叫法让我感觉身体轻盈,感觉我一直住在春天里。我和老何聊了很久,说到了罗兄,说到了他说我的狠。我说,老何你也狠,我们都狠。然后哈哈大笑。他说你来天峨,我煮饭给你吃。我呵呵应着,并不当回事。
小姑娘还是有情绪。但我决定不再将就她。在穿龙岩景区,她说想要回家,我被她牵扯,犹豫不定。伟哥说,你三十年才到一次凤山,天塌下来也要在凤山吃一餐饭。因为要吃饭,我留在了凤山。也因为要吃饭,我赶去了天峨。伟哥约上辉哥和斌哥,为哄我家姑娘开心,先带她去八腊猴山看了猴子。如他们所说,他们是哥,我是妹。我安然接受哥哥们的安排。
车子在山巅行驶。天蓝风清,旷野明净,飘逸而纯粹的云朵,像极了十五六岁少年时。那时我们在中师学校求学。为完成生物老师的作业,在一个如此刻明丽的周末,我们拿着网兜,去学校后山捕蝴蝶。带一本厚书,把采集到的植物标本轻轻夹到书页里。我们像放飞的小鸟,在灌木丛中嬉戏、跳跃,在空旷的草地上玩闹。“哎哟!”所有同学围过来。我额上长出一个红肿大包。一定被大黄蜂蜇了!老何随手抓起脚边一把草叶,捣烂,说是土药。想到额上一坨青色菜馍,我拒绝服从。老何说,敷上会丑一下,若不敷,可能会丑一个星期。我只好就范。
在天峨一桥桥头,我在车里跟先生说,那个高高帅帅的,站在路边张望的就是老何。先生说,岁月对老何真宽厚。老何带我们登上城区最高处,俯瞰全城。清幽碧绿的红水河穿城而过,密集的楼群沿河岸铺开,向山脚延伸,一眼就能望到边。依山傍水的城市,山静水动,独特而美丽。这个城市的大小真的与我无关。老何带着愧疚说,可以带你玩的地方太少了。好像是他个人阻碍了天峨的发展。我不以为然。这里的蓝天洁净,空气清新,草木芬芳,是大自然馈赠的高山峡谷之上的天然氧吧,是上天遗落在人间的净土。小姑娘说,天峨真美。我心里说,天峨,久违了。
在天峨,我真正领略到高峡出平湖的壮阔。湖面宽阔平静,湖水清澈碧蓝,湖上几叶扁舟,湖边绿树环绕,像是镶嵌在森林中的明珠。若可以,我希望能在云榜新村白墙黛瓦的一扇窗口中醒来,听鸟鸣划过蓝天,看雾气从湖上升腾……
在老何家里,我第一次尝试吃鱼生。此前,我拒绝生食,当然,水果不在列。因我的到来,老何一家推掉了好几个酒席,他爱人从早忙到晚,精心地弄了个满汉全席。与其说老何为我煮一餐饭,不如说是他一家为我煮了一餐饭。之前的漫长时间里,她或许不知这世上有个我。也或许,她听过我的名字。在河岸,在美食一条街,随便一家,她就不用如此操劳。可她说,去了餐馆,就吃不到家的味道。我举杯,喧宾夺主,先干为敬。
第二天,跟老何一起去吃了天峨的羊肉粉。他还非买天峨的特产塞到后备厢。而小姑娘早早起床,不知溜到了天峨的哪条街巷。老何一直在酒店大厅,和我们一起等姑娘回来。我说,老何,你忙就先回。老何笑说,即便忙,也不忙。伟哥说,记得去看凤山的海。
车子启动,离开天峨。驶出好长一段路,我从后视镜中看到,老何他们依然站在原地,一直挥手。
在时间的长河里,我们总是短暂相聚,长长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