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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伟

　　向来写春联在乡下是件挺隆重的事。读书识字的文化人并不多，春联上到底写的什么也全然不知，只是感觉红纸上透着别样的喜庆，这喜庆又烘托出了浓浓的年味，若是哪家门楣上少了一副春联仿佛这个春节都残缺不全了，无论是气宇轩昂的宽敞大院还是简陋贫寒的土屋瓦房，孤零零的门楣清爽倒是清爽，没有了红红的点缀和滚烫的祝福，连主人的心里都觉得魂丢了似的寡然无味。
　　地处鲁中山区儒家文化影响深远的山里人格外珍重春节的习俗和礼节。捉襟见肘的拮据日子却充实着形形色色的条条框框。不像现在富则富了，随心所欲，口腹之欲得到极大满足，对习俗和礼节的重视大不如前了，甚至视而不见了。即便是家族祠堂蒲团上的叩首也显得轻描淡写了，哪像小时候稚拙如捣蒜的磕头那番十二分的虔诚和信奉。
　　我自小就喜爱春联，喜欢红纸上浸润的墨迹墨香，也喜欢那些文学性的工整对仗音韵和谐。记得七八岁时父亲带我去博山樵岭前走亲戚，具体说是他的拜把干兄弟，父亲独子没有兄弟姐妹，拜了两个干兄弟，其中一个就在樵岭前。我对那位秃顶的敦厚的爷爷和高大威武的叔叔印象不深，却对大门和厢房新贴的春联大为艳羡，仰着脖子驻足流连，一边啧啧称赞一边在手心比画，想着竟有人写下这么美的春联，我什么时候才能写出这么一笔好字？我好像有种见字起意揣摩成痴的本能，一旦发现了中意的春联就拔不动脚，恨不得把字吃下去。这个习惯一直持续至今，实际上这是一种自学自悟的能力，我写春联并不是受教于师，说写就写起来了。
　　真正写春联的时间是在上初中之后了。心里从小就种下了春联的情结，每到春节前还真有那么一股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劲头。慢慢熟知了每年流传在村里写春联的那几位学究样的人物，那是他们颇为自傲的资本。初一幸遇了一位书法绝佳的数学老师，闻名遐迩，与书法一样出名的还有他的风流倜傥桃色艳遇。在课堂上见识了他络腮胡的艺术范和周正美妙的板书体之前，我早在村里代销点的门楣上见过他纯正的柳体书法：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他的书法是远远超越了村里那几位自学成才的老师了，典型的正规学院体，无可挑剔。那时候正流行台湾电视剧《昨夜星辰》，尤其是主题曲更是风靡大陆。数学老师柳体正楷宣纸写下的那段“爱是不变的星辰，爱是永恒的星辰，绝不会在银河中坠落。”经典歌词就张贴在他的办公室后墙上，我每次经过办公室后窗都会偷偷瞄几眼，满足一下对艺术的渴望。他教了我们两年数学，我在书法方面受益良多，在这个阶段有意无意地模仿都是美的熏陶和艺术的领悟，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他运笔用墨的特色和风格。
　　印象最深的一年是春节前村干部让我去村委会为五保户烈军属写春联。村里历来有春节为五保户烈军属送春联的美好传统，这也是春联的一大功德，带有慰安和问候意味。这样的春联写起来很有动力也更有意义。那天一家人正围着一锅烂熟喷香的带鱼吃得恣意，小学同学跑来传达旨意，我割舍不下又恐耽误事，草草喝了点水直奔村东头而去。所谓的村委会实际是村领导的家，寒冬腊月，冷风砭骨。那年月感觉格外冷却格外能抗。我就在冷飕飕的陪伴下展纸研墨，挥毫疾书。简陋寒酸的房内崎岖不平的地上摆满了一副副热情滚烫的春联，红红的春联使蓬荜生辉，连续的书写我是满头大汗。这是一种流水作业式春联书写，写到最后都有机械麻木感了，写得又快又多也就没法保证美感了。但我想即使再怎么应付敷衍也总比大批量印刷出来的春联好，任何手工操作的春联因了书写者亲力亲为情感投入的缘故总带有那种原始喜庆和特有年味的因素，这比一切印刷春联上的华丽炫彩花团锦簇更打动人心。
　　我想无论是中国历史发展的脉络还是乡土中国的文化土壤早已形成了源远流长的春联文化，这是符合中国国情具有中国文化特色彰显中国文化自信的一大发现和创举。我常说体系博大的中国春节文化包含诸多文化载体，文化载体是具有物质传承和精神激励作用的，在一代一代的历史沿革之中不被时光掩埋依赖的就是这生命力强大的文化载体，春联文化即是文化载体，具有烘托记录和传承价值，我们理应好好保护总结和践行发扬。在现代快节奏资讯高度发达传播无孔不入的狂轰滥炸的包围之中，我们要有足够的文化定力和传承初心，坚持不懈坚定不移地守护好传统文化的优秀因子，因为那是文化的根脉，精神的源泉，代代相传，薪火不断。
　　前几年夏天去高密参谒莫言故居，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故居短暂火了一把，随即归于平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紧锁的斑驳木门上贴着的那副流传甚广的春联：忠厚传家远 诗书继世长。这是千古农家梦，一副对联浓缩了耕读传家的世训和追求。这副对联几乎比唐诗宋词在广阔的民间大地更有影响力和渗透力。还有一副对联也是千古流传，那就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此联出自初唐诗人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一诗，内蕴深刻，极具哲理。写在春联上的这句诗提醒着每一个人今年和去年的不同，警示着每一个人韶华易逝人生易老，让人生出无限的感慨和生命的紧迫感来。另有一副对联与此联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就是：年年难过年年过 事事无成事事成。此对联是写在南京鸡鸣寺里的名联，陈毅在1923年的时候古为今用重新书写，是有感于当时国家的破败和民生的凋敝化用妙联抒发慨叹，同样具有巧妙的构思隽永的哲理。
　　烟花爆竹在一片争论声中到底还是禁放了。年味的寡淡势在必然。对联承担的文化意味和年味寄托更加凸现。而现况是大部分楼房门楣上张贴的都是大同小异的印刷品，手写春联越来越少了。过去那种打好浆糊一家人顾盼左右一起贴春联的氛围和感觉越来越遥远了。我们怀念那时的年月，那时穷则穷矣，可是我们有不惧严寒的守岁，有叔叔大爷送的舍不得放的浏阳鞭炮，有一年一次扬眉吐气的新衣服，有走村穿巷逐家拜年的习俗，还有无数在浓浓的年味里生发出来的诗与远方……
　　我屡次和老同志们说，如果节前一天闲来无事到市区到处走走逛逛，免费赠送的印刷春联福字拿个十副八副绝没问题。他们哈哈一笑，又似乎很不情愿。他们说印刷的春联福字哪有现场手写的好啊，可问题是找谁来写呢？我说你们放心我来组织，于是我安排工作人员邀约了部分知名书画家，同时也邀约了部分知名的歌唱家和文艺团队，现场手写现场发放，原汁原味保质保量。在民乐《喜洋洋》的喜庆氛围中，各位书画家濡墨搦管，大展才艺，前来领取对联福字的家人们络绎不绝，面露得色。歌舞升平，推杯换盏，何其乐哉！
　　从前年开始，我家的春联也由大女儿手写了，我把这一光荣而又神圣的任务传帮带给了下一代。女儿从欧体起步，春联也是正宗的欧体，方折圆润，端庄优雅，很是入目。每每春节回老家，漆黑的大门两侧有时候贴的是父亲手写的春联，有时候是别人代写的春联，还有时候竟然是印刷的春联。前年的春联横批尤为我深记：喜开新局，我慨然长叹，春联是寄托啊！寄托新志，寄望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