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2023年11月05日

　　□李振杰

　　又到一年霜降时。
　　西风的手挥舞了一个秋天，近冬时，瑶山被它刷得斑斓起来：在广袤的绿色里，平添出了许多的红，乌桕红得鲜艳，枫树红里带着些黄，山楂红得内敛而有些泥土的厚重。“草木初黄落，风云屡阖开。”秋风一吹，那些斑斓的叶片便纷纷扬扬地落满山间。
　　这时候，妇女们开始进山，准备一年泡茶用的山楂叶。背着竹篓，提着竹篮，大山里回响着瑶家妇女们的欢声笑语。
　　在家乡的后背山连绵的椎树林里，间杂着几棵高大的山楂树，即使攀爬的好手也极难爬上去，好在家乡人捡山楂叶，是不用爬树的，只捡飘落在地上的。选了那些完整无损的、看起来还带着些亮色的，放进竹篮里，倒进竹篓里，带回家，便把它放在灶屋楼上的箩筐里，用竹笠盖了，不用去管它。
　　家乡人爱喝山楂茶，把山楂叶泡出来的茶叫“清茶”。瑶人们的堂屋里，一年四季都备有清茶。人口少的，用一个小瓷壶就够了，人口多的，得制一个木桶来盛。喝完了，便到火炕楼上，取了山楂叶，用山泉洗净，放到瓷壶里或木桶里。待水烧开了，冲进去，红褐色的叶片随着水流的冲击，在容器里翻滚。随后便漂浮在水面上，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叶片便静静地沉到容器底部，那山楂叶的颜色，便氤氲在整个容器里了，茶水清亮清亮的淡红。
　　春种，夏护，秋收，冬藏，一年四季，人们干了活回家，顾不上擦一把头上的汗，先是倒满一碗清亮清亮的清茶解渴。若是有客人来家里，招呼好客人坐下，也是先倒上半碗清茶敬客，然后再不紧不慢地打油茶，叙家常。
　　我小时也和小伙伴去山里捡过山楂叶，然而我们的兴趣却不在这上面，我们的兴趣在树林中。在细碎阳光里，在厚厚的落叶上，奔跑，捉迷藏，追逐在树洞里探头探脑的松鼠，玩到天快黑，再胡乱在地上抓几把叶子放到篮子里带回家。我们也曾爬上高大的山楂树上，摘了那由青转黄的山楂果来吃，却发现极涩无比。
　　和果的味道不同，那些落在地上的叶片泡出来的茶，带着淡淡的甜。现在生活好了，瑶家的冰箱里，多出了许多饮料，但总也替代不了这山楂茶。人们说，那些饮料虽然好喝，却不解渴。人们也不喜欢把山楂茶放到冰箱里，他们说这茶放到冰箱里，那清甜味就会消失了。
　　到县城上班多年，我一直保留着喝清茶的习惯，所用的茶叶，是回到村里向乡亲们要的。县城气温比瑶山里高，最初时我们也放冰箱里冷藏，果然，喝起来是凉爽了，但却没有了自然存放的那种清甜味。后来，对山楂茶又有了新的发现。有一次休假，我们外出了七八天，回到家里，倒了出门前泡的清茶来喝，竟然清甜如初，一点也没变味。而那些泡的各色名茶，到了第二第三天，一定会是变味了的。
　　刚到县城时，有时山楂叶没了，一时又回不了村里，便到市场上买。市场上那些山楂叶，用稻草扎成一小扎一小扎的，码得整整齐齐，很好看。待买回来泡了喝，却发现带着涩味，原来是在食用山楂树上摘的。后来就不买了，还是回村里带。村里的乡亲知道我爱喝，每次回村都会问还有没有清茶叶。我怕“断货”，不管是不是还存有，只要有人给，都“笑纳”。
　　现代科研发现了山楂茶的许多好处，比如促进消化、生津开胃，比如补充矿物质元素以及维生素，比如防治心脑血管疾病、促进血液流通等。家乡人不懂这些，也不用去懂这些，他们一年四季与这清甜的茶相伴，只是承袭着祖祖辈辈形成的习惯，安然地守护着这质朴、恬淡、不紧不慢的瑶家生活。
　　后来去县城同乡家里，发现每家里都能喝到山楂茶。再后来，发现到外地去的乡人，也多保留着喝清茶的习惯。今年中秋，有一名在苏州工作多年的学生自驾回来，离家时尾厢里带的诸多物品中，就有一大包山楂叶。怕压碎，那一大包茶叶放在最上层，看起来体积很大，实际上轻巧，没多少重量。他说在那边上班，用那种能盛两三斤水的壶泡山楂茶，每天都要喝两壶，所以每次回来，带的东西中一定少不了山楂叶。
　　看来我们都一样，每次离乡前，都会装上一袋山楂叶，仿佛那一袋袋装的，已不是轻轻巧巧的山楂叶，而是沉甸甸的整个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