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栻:我的后半生
桂林日报
2024年09月19日

图①:张栻起名的韶音洞石刻。

图②:今天的虞帝庙,后面是虞山。

图③:今天的韶音洞,依然有很多游客驻足。
□本报记者杨湘沙 文/摄
如前所述,张栻的老爹张浚一生致力于南宋的收复中原大业,但天意弄人,虽鞠躬尽瘁,终究还是死而后已,没有成功。这里面的原因有很多,有客观的,比如说下级有畏战情绪、不听指挥,比如上边的皇帝一会想打一会想和,让很多人搞不清状况;也有主观的,比如两次主持对金作战,都是先胜后败,张浚不可能没有责任,失去皇帝的信任,被朝堂冷落,那是迟早的事。
从四岁开始,张栻就一直跟在张浚的身边,从1137年初次被贬,到1163年张浚重回权力中枢,这二十多年里,一家人从永州到连州,又回永州,再到潭州,总是处在一种不安定状态中,其间老爹的际遇肯定被张栻看在了眼里。张浚肯定会教导张栻要走忠孝仁义那条路,张栻肯定也是学进去了的,但是张浚复出一年即吃败仗然后客死他乡,以及之前二十多年的流离生活,残酷的现实应该是让张栻放弃了一些老爹张浚一生追求的东西的,或者说,让他选择了另外的方式,比如说:教化民众,让底层百姓摆脱愚昧状态,才是张栻的经世之道。所以,除了一门心思进行理论研究和尽心尽力当好地方官以外,后来我们也没怎么见到张栻喊要继承老爹遗志之类的大口号。当然,这应该也和当时的大环境有一定关系。
南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年),张栻四十二岁,这时张栻在潭州知府刘珙的关照下已退居长沙三年。张栻本来以为教教书、了此残生也就这样了,谁知戏肉来了:“上复念公”,乃诏除旧职,知静江府经略安抚广南西路。
俗话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张浚都死整整十年了,皇帝终于想起了张浚?这说明,这个时候的宋孝宗,虽然还不算很老,但也年近半百,开始怀旧了。
但为什么独独会在这个时候想起张浚呢?因为宰相虞允文这一年死于任上。而虞允文死后,南宋再也没有出现像虞允文那样名声卓著、坚决主战的重臣,孝宗赵昚也再没了恢复中原的雄心壮志。这个时候的宋孝宗,抚今思昔,突然就想到了那个一心想要收复中原的张浚,也在情理之中。
之前,张栻也吃着皇粮,但那主要靠旧人刘珙照顾,这下有了宋孝宗的招呼,张栻这皇粮自然吃得更稳妥了。
接过范成大的枪
淳熙二年(1175年),张栻接过了范成大的枪,站在了静江府知府的岗上,顺便在桂林把整个广西都管了起来。
按照惯例,来到新的地方任职,正式开展工作之前,有几件事情是必须要做的。一是会见地头蛇,包括留任官员和地方士绅;二是重新洗牌,组建好班子;三是到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古迹拜一拜,以示对传承的尊重和继承。
会见地头蛇简单,你不见,都会有大把人排着队想见你;重新洗牌则是个长期工作,边干边观察,再重组。考虑到南宋官员任职时间普遍较短,一般重组的动作都不会很大,覆盖面也小。我们所知范成大最大的动作是把周去非从钦州调了过来,然后周去非重回钦州,张栻貌似没有挽留。
这么一说起来,张栻的大动作主要体现在第三方面,即去名胜古迹遗址这些地方拜一拜了。经历了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桂林的发展日新月异,可供张栻凭吊的地方不少,但当中,意义最重大的,还得属虞帝庙,也称舜庙。本地学者普遍认为,舜庙是桂林寺庙祠堂中历史最悠久,也是最庄严、最有气势的一座庙宇。相传舜帝南巡时,曾到过虞山——这不奇怪,今天的虞山依旧是沿漓江进入桂林市区前所见到的第一座山,舜帝没继续往下游走,也属正常,因为舜帝的年代太早,那时桂林还没建城呢——还在虞山北麓的黄潭流连过。后人为了纪念舜帝,在虞山南麓建了舜庙,并把黄潭改名为皇潭,又名皇泽湾。
首次建舜庙是什么时间?太精确的点很难考,但有传说认为是由晋代南迁来的中原人所建。可以想象,舜庙初创时,规模不会很大,估计也就是搭个棚子刻块石碑有个烧香的地方而已。所以,唐朝大历年间,桂州都督李昌夒在旧址上进行了扩建,目的大家都懂,旨在使中原的封建帝王正统思想在南方立足,成为从思想上感化南方各民族的一个重要工具。所谓居高临下,势如破竹的意思吧?
从唐朝大历年间的李昌夒到南宋淳熙年间的张栻,时间已经过去了四百余年,期间皇帝换了无数,官员更是走马灯一般,和灵渠一样,年久失修乃是大概率事件。于是,张栻去舜庙拜祭的时候,舜庙已经荒废,满目苍凉,“周视栋宇,缺坏弗称”,看得张大人“惊栗汗下”。这还得了?这可是岭南百姓的精神寄托所在啊。没说的,一个字:修。
今天的舜庙,格局又不一样了,经过近千年来的不断修缮改造,已经变成了虞山公园的一部分,规模庞大,游人如织,香客众多,绝非当年可比。但如果没有张栻的这一次大兴土木,舜庙后来会变成个什么模样,还真的很难说。毕竟当年那个地方,已在城外,而且离城还颇远,一个疏忽,很容易就破败了的。
张栻是位大家,知道在建筑物之外,赋予文化加成的助力作用,所以,他写了文章《祭虞帝庙文》。这还不算,他又专门邀请朱熹写了篇美文,题额为《有宋静江府新作虞帝庙碑》,摩崖刻在了虞山石壁上,记录了张栻扩建虞帝庙的良苦初心和深远意义。
你以为这就完了吗?没有,这可是个系统工程,早得很呢。
在修建舜庙的过程中,工人们在虞山脚下发现了一个透山的石洞。虽说桂林多石山,有山必有洞,但这个山洞正好位于舜庙的后方,南北通透,前实后虚,虞山又北立为障……这也是蛮有哲学韵味的地方,张栻怎么会放过?自然是命人开发,并取名“韶音洞”。
经过张栻指导开发的韶音洞,风光绮丽,即便你愚昧不化,来到这么个好地方,也很难抵得住诱惑,多半会驻足感受一番。如果你恰巧受大家影响,潜移默化中又能感受到虞舜帝的风姿、理念,那就不枉费张栻的工夫了。这处山洞,洞南松木郁郁葱葱,洞北皇潭碧波荡漾,洞南的松林涛声与洞北的潺潺流水声遥相呼应,宛如虞舜帝创作的“韶乐”正在演奏,学者认为,这就是张栻取名韶音洞的原因。
从这个洞的开发过程来看,张栻是要比他的好朋友也是前任张孝祥要高出几个段位的。张孝祥把象山水月洞擅自改名为朝阳洞,引来后任范成大的不点名批评,张栻就不会这么干,他搞的是原创啊。为此,张栻还专门写了篇文章,叫《韶音洞记》,刻在了韶音洞北入口的石壁上,如今依然清晰可辨,供后人琢磨。
修建了舜庙,开发了韶音洞,但好像还差了点什么?哦,原来还应有一处点睛之笔:南薰亭。老爷少主人在舜庙和韶音洞里感时伤怀的时候,家属有个地方歇脚嘛……感伤完之后,这里也是个杯酒盏茶抒发心得体会的极佳场所。张栻是在1177年秋让人建的这个亭子,这个时候,距离他离开桂林已经时日无多了。今天的南薰亭显然是重建过的,但坐在这个亭子里小憩,轻拍栏杆,看巨松高柏掩映下,皇泽湾的潺潺流水,很容易就会生出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骚乱胀满的心一下子就放空了。
我们不一样
扩建舜庙和开发韶音洞连带建南薰亭,是后人记载中张栻来桂后的最大手笔,实际上,张栻干的远不止这些。在桂三年间,张栻共留下摩崖石刻五件:象山水月洞一件,虞山韶音洞一件,隐山北牖洞一件,普陀山冷水岩一件,普陀山弹子岩一件。
多吗?不算。少吗?起码也比张孝祥多。虞山韶音洞留下的石刻我们已经说过,但论及对整个静江府官场的影响力,还得推刻在弹子岩、由张栻书写、詹体仁授命镌刻的《论语·问政》一文了。这是一幅张栻教导封建士大夫为官之道的石刻作品,最初是挂在张栻的治事厅中的一幅时刻提醒自己和同僚的书法作品,后被张栻的“小迷弟”詹体仁广而告之,刻在了弹子岩上,旨在让路过的人都看得到,进而感同身受,身体力行,“不负圣人之训”。效果如何?我们不得而知,毕竟古时识字的人不多,识字又能读懂的人也少,读懂又能照章办事的人,那就更少了。但这样教化百姓的事,总得有人来做不是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教化之举,何尝不是相同的道理呢。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总不能以闻不到臭为借口,就永远不想办法改变环境了吧?张栻是那个一直孜孜不倦干这个活的人,詹体仁也是。詹体仁后来也坐到了张栻的这个位置,有张栻在前,詹体仁在后,前赴后继,对桂林风气的改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从愚蛮走向文明,要想加快进程,是需要有人下大力气推一推的。詹体仁这个家伙我们后面可以再聊。
关于张栻理学的整个理论体系,如前所述,记者力有不逮,无法仔细阐明,但在《论语·问政》一文中,从具体的行为准则出发,要什么不要什么,我们却大抵可以看出张栻推崇的是什么。
《论语·问政》记载的是孔子和他的学生子张的一段对话,反映了孔子对士大夫从政所应具备的基本品质,即“五美”必须有,“四恶”要远离。五美指的是“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四恶指的是虐、暴、贼、吝。虽然在今天看来,这些主张过于简单和理想化,摆脱不掉心灵鸡汤的嫌疑,但对于那个时代的官员来说,这已经堪称最实在的《南宋为官细则》了。懂怎么做官吗?不懂?好好读一下张大人节选的这段文字就可以了。
这种理论性的指导,未必人人都听得进,也未必人人都会如此去要求自己,但总得有人把它有条有理地说出来是吧?如何教化官员和百姓,立规矩,定法则,张栻干的就是这活。
张栻是这么教人的,他自己在桂林期间,也是身体力行,做出了榜样。所以,史料记载他在桂林时间不长,却在执政方面颇有建树。
这种执政能力,一方面有他自己的智商在线,另一方面,估计和他老爹张浚的言传身教分不开。由张栻的个人品质,反推上去,我们可以大致断定,张浚的私德应该差不到哪去,尽管张浚带兵打仗的成绩单不那么理想,但这里面原因很多,总离不开“我本将心向明月”的无奈,由于前面我们已经聊过,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短短的三年时间里,张栻在桂林做了大量的工作:
首先是精简州兵,挑选各州聪明、机灵的士兵加以训练,教以战法,极大提高军队的素质和战斗力;
其次是整顿治安,传令各溪洞的酋长、头领,晓以大义,规劝他们消除积怨,和睦相处,不得相互劫掠,仇杀生事;
第三是加强边防,派兵严加把守,以备不测;
第四是减轻赋税,改革买马弊政,便利边疆百姓……
按照史料记载,张栻所做的这一切,让广西在短时间内营造出了一个民心稳定、社会安宁的良好局面,获得了百姓的由衷爱戴,也因此赢得了宋孝宗的青睐及提拔——从广西这个偏远地区回到富庶地带任职,这是张栻凭实力获得的荣誉。
当然,执政有一套,张栻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教育,谁谁谁在兴教办学上有动作,张栻一定是鼓与呼得最要紧的那个人。所以,我们看他中年后的诗词歌赋不多,但赞赏办学的文章却一大摞,比如1170年的《静江府学记》,1174年的《邵州复旧学记》,1177年的《雷州学记》,同一时期的《钦州学记》,1178年的《袁州学记》……这一篇篇学记摆在那,放今天,不知可以做多少个名誉校长了。据说,这活张栻都是免费干的。
淳熙五年(1178年),张栻四十六岁。孝宗闻张栻治理静江府有方,乃诏特转承事郎进直宝文阁,寻除秘阁修撰、荆湖北路转运副使,改知江陵府(今湖北江陵),安抚本路。张栻到任后,整顿军政,一天去除贪吏十四人,把放纵贼匪的首要官员全部弹劾——干了在静江府任上没来得及干的事情,这手段,硬。
淳熙六年(1179年),张栻四十七岁,继续知江陵府。
淳颐七年(1180年)二月六日,诏张栻以右文殿修撰提举武夷山冲佑观。诏书未到,张栻却先于二月二日因病卒于江陵府舍,终年四十八岁。张栻死后,其弟张杓护丧归葬于其父张浚墓侧。
与乃父相比,张栻在政坛上的高度不及,但张栻走的是另一条兴教的路,这条路上,作为理论大家的张栻,其影响力可能又要胜过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