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芯片之母”、桂林籍女科学家黄令仪:
这一生,只为一颗跳动的“中国芯”
桂林日报
2023年04月28日
图①:2005年,黄令仪在母亲的家中看书。
图②:学生时代的黄令仪。
图③:黄令仪与弟弟廖基熙在北京,拍摄于1968年。
图④:黄令仪与家人合影。
□本报记者 韦莎妮娜
4月20日,中国科学院微电子研究所退休干部、中共党员黄令仪同志因病去世的消息传开,引发了无数人深切悼念。这位被称为“中国芯片之母”的老人,书写了86年的传奇人生。
生于局势动荡的战争年代,长在新中国红旗下。黄令仪是我国首个半导体实验室的创建者,先后参与了我国首台自行研制的空间计算机、757千万次大型机的研制工作,更是我国自主研发的第一枚CPU芯片“龙芯”的领军人物。2020年,中国计算机学会授予黄令仪“2019年CCF夏培肃奖”,以表彰这位杰出的女性为中国计算机事业所作出的贡献。
激情燃烧的岁月
4月20日,北京大学第三医院,一颗心脏停止了跳动。
这颗心脏属于黄令仪。在过去的86年里,它曾无数次狂跳:因躲避日军飞机后而万分庆幸,目睹同胞在战乱中被炸死而悲伤愤怒,看到芯片“满目琳琅非国货”时的失望,每天做科研14小时后极度疲惫,还有因为成功研制出我国第一枚CPU芯片时的雀跃狂喜……而现在,它和它的主人终于可以放心地休息了。
活到老、学到老、干到老。黄令仪将这几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年逾八旬,却依旧每天拖着鼠标,在屏幕上查电路、查版图,甚至在82岁高龄攻克技术壁垒,成功研发出龙芯3号,让我国彻底摆脱“洋心脏”的制约。大家不禁追问,黄令仪这股用之不竭的力量与热情,究竟从何而来?
故事要从1936年说起。是年12月,一个女婴在南宁小乐园医院(今南宁市第一人民医院)呱呱坠地,这便是黄令仪。黄令仪原名廖文蒂,家中有九个兄弟姊妹,她排行第三。其父廖葛民是桂林市全州县两河镇鲁水村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生物系,是广西博物馆的创始人、第一任馆长;母亲高亚丹毕业于北京大学化学系,是广西化学纤维所的元老。
黄令仪的幼年记忆与战火和逃难紧密相连。抗战爆发后,她跟着父母辗转桂林、平乐等地。在一次目睹日军飞机炸死一个五岁孩子后,她悲愤交加,含着泪在心中默默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有朝一日能够报效祖国。
1949年,黄令仪考上了汉民中学(现桂林市第一中学)。从小品学兼优的她,尤其钟爱数理化。黄令仪打心眼里认为,数理化、科技、工业能够改写国家和同胞之命运。1954年,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华中工学院(现华中科技大学)。
上世纪50年代,毛主席、周总理为了发展我国的科学事业,制定了“四项紧急措施”,其中有一条就是加速半导体学科的发展。清华大学半导体专业应运而生。1958年,刚毕业的黄令仪被学校派去进修,从此开启了为中国科技崛起而奋斗的一生。
半导体、集成电路、芯片,外行人可能分不清三者有什么联系。用一个很浅显的比喻解释就是,如果半导体是制造纸张的纤维,集成电路就是一沓纸,芯片就是书本。它们并不是从属关系,而是互相交集。黄令仪最初从事的就是半导体的研究。在学成归来后,黄令仪在华中工学院创办了我国第一个半导体实验室。一切从零开始,白手起家,她带领团队研制出了半导体二极管。本想着继续大干一番,三年困难时期到了,粮食紧张,资金短缺,黄令仪的半导体实验室被迫关闭,她也被分配到了中科院计算所二室101组。尽管新实验室四壁空空,黄令仪还是一个猛子扎进了研究的海洋。她的任务,就是研制平面二极管、外延小功率开关三极管。
1964年8月,黄令仪得知自己要参加我国首台空间计算机(也称“156”组件计算机)的研发后,热血沸腾,心中既高兴又紧张。她所负责的是外延中功率开关三极管的研发,这个任务的难度在当时是很大的。美国的计算机发展得较早,并且对各国采取了技术垄断。在没有经验、也没有技术的情况下,黄令仪团队初期做出来的产品总是被低压击穿。为了攻克技术壁垒,黄令仪和她的团队分为了正副组,组员随叫随到,组长12小时一轮换,一天要干上13到14个小时。但大家都不觉得辛苦。多年后,黄令仪回忆那段时光,感慨地说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在不知道失败多少次后,中功率管终于研发成功了。到1966年8月,我国首台空间计算机成功面世。靠着这台计算机,我国将第一颗人造卫星送上了天,成为了世界上第五个拥有自主知识产权卫星的国家。随后,黄令仪还参与了757千万次大型机的相关研发,757千万次机荣获国家科学进步一等奖。
直到2007年,黄令仪才第一次看到“156”组件计算机的照片,心情登时激动了起来。她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读着旁边的图片说明:“1966年国庆,向国家报喜,得到周总理表扬”。读完,她早已热泪盈眶。
为祖国铸剑磨芯
1987年,黄令仪所在的研究室再度因为经费紧张而被撤销。黄令仪也随后进入了初创的中科院微电子中心,开始CAD的研究。那时候的她已经年过半百,“阅读门列阵的描述语言,就像读天书一样”。凭借着一股子韧劲,黄令仪硬是一字一句把书本“啃”了下来,还成功地利用所学到的知识设计出了一款控制洗衣机的芯片。为了设计出这款芯片,黄令仪呕心沥血,经常在实验室待到后半夜翻铁门回家。正当单位想要批量生产芯片走市场的时候,大家却发现,日本这样的芯片只卖4元一片。
更刺激黄令仪的是1989年11月的一场国际芯片展览会。一周时间,黄令仪转了上万个摊位,都没看到一个国内的展商。“琳琅满目非国货,泪水涟涟”,黄令仪大受刺激,当即发誓要设计一块高水平的芯片参展,一雪耻辱。
胸膛中有这股气,黄令仪干劲十足。各种集成电路的设计方法,她都琢磨得透透的。终于,在2000年,黄令仪受邀代表我国第一次参加了国际发明专利博览会,由她设计的芯片还夺得了博览会的银奖。黄令仪欣喜不已,但旋即又陷入了沉思:芯片设计出来了,如果不应用,束之高阁,那有什么用?
没过多久,黄令仪接到一通电话,中科院计算所想要邀请她做CPU物理设计,但经费只有区区100万元,根本不够软件费、投片费、人工费、返工费。寻思良久,黄令仪实在无法放弃心中为国铸剑磨芯的理想,咬牙答应了下来。这时候的黄令仪,已经66岁了。
如山一般的资料、日新月异的科技、紧迫的时间、繁重的任务,没有让黄令仪退缩。她和中科院计算所研究员、龙芯CPU首席科学家胡伟武一道带领年轻人夜以继日地反复实验、反复设计,“到最后,在场的人一个个疲劳得面色苍白,只有眼睛里充满红血丝,但依然精神抖擞继续战斗”。黄令仪心中涌上一种悲壮感:“这不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吗?”
黄令仪常常对身边的人说,现代化没有芯片寸步难行。美国对“宇航级”的芯片都是攥得紧紧的。中国必须通过“首脑级”的外交,才能买到一些。我国每年向美国进口芯片超过1.5万亿元。“绝不能让别人卡住脖子!”在无数次失败和从头开始后,龙芯1C、1B,龙芯2B、2C成功研制出来了。尤其是在龙芯2号应用在北斗卫星上后,美国方面十分震惊,这意味着他们再也无法靠着芯片阻挡中国发展的步伐了。
全身心的投入,代价是满头白发和透支的身体。曾经一表人才的胡伟武不到10年已满头白发,更别提黄令仪了。身心俱疲的她曾经申请退休,但架不住内心的“芯片梦”,毅然再度回到研发一线。谁也没想到,这一干,又是14个年头。2018年,在黄令仪82岁高龄之际,龙芯3号研制并下线应用在了国防、交通、民生等各个领域。至此,我国彻底摆脱了“洋心脏”。中国高铁复兴号实现百分百国产化,歼20相控阵雷达和北斗都装上了中国芯,每年为国家省下至少2万亿元。美国靠着芯片卡中国脖子的岁月,彻彻底底成为了历史。
黄令仪的妹妹廖荣蒂对记者讲述了两个小细节。在研发龙芯的这16年里,黄令仪的身体急速衰老,到后期甚至听也听不太清楚了。2013年,廖荣蒂到北京中关村黄令仪的家中去,看到三姐仍旧废寝忘食地搞科研,身体比之前差了很多,便劝她回桂林休养。没想到黄令仪拒绝得很干脆:“我是国家的人,回不去啦。”廖荣蒂看姐姐早出晚归,经常是很晚了才回到家,自己煮点饺子吃,又劝她加强营养,多吃一点。这回没等黄令仪开口,其爱人略带点“告状”的语气说:“她天天如此。”
“芯片,不能有半点误差,需要高度专注、全身心投入。一个微小的失误,国家就会遭受巨大的损失。所以这么多年,姐姐是完全没有自己,将毕生心血和精力都献给了芯片事业。”廖荣蒂感慨地说。
“夏培肃奖”是中国计算机学会设立的奖项,旨在表彰那些为我国计算机事业作出杰出贡献的女性科技工作者。2020年,中国计算机学会将此殊荣郑重地授予黄令仪,“感谢她把大家领进了微电子设计的大门”。
不带半根草去
黄令仪的亲属,在接受采访时都说了同一句话:“她是一位不求名、不求利、很有家国情怀的人。”
廖荣蒂和黄令仪从小到大来往都很密切。上世纪50年代,新中国刚成立,从国家到人民,都是勒紧裤腰带搞发展、过日子。在刚到华中工学院的时候,黄令仪捉襟见肘,连一件棉衣、一条棉被都没有。武汉冬天非常冷,实在没办法忍受了,她便写了两封信给廖荣蒂,希望妹妹能给自己寄棉衣和棉被过来。正巧在重庆的大姐前些时间怕廖荣蒂没有棉衣过冬,给寄了一件半新不旧的棉衣来。棉衣、棉被还没捂暖,廖荣蒂便赶紧给黄令仪寄了过去。
1966年,黄令仪的母亲高亚丹到北京去探望女儿,回到家谈起黄令仪心痛得连连摇头:“真没想到啊,令仪生活条件是这样差。四个脚的板凳,有一个脚是坏的,坐上去得小小心心的怕摔下来!”
上世纪90年代,黄令仪分到了中关村一套小小的房子,这一住就是30多年,一直到现在。屋子里很简朴,没有高档的家具。黄令仪的卧室10平米不到,就连床都还是当年爱人亲手做的。
吃,不挑,穿,不挑,住,不挑。以至于外人根本无法将这个穿着碎花裤的老太太和高精尖的芯片联系在一起。有人劝黄令仪安享晚年算了,黄令仪脱口而出“我们的世界观不同”;有人笑话黄令仪“傻”,她却说自己早已经做好了将自己的一切献给祖国的准备。
2017年,弟弟廖基熙在整理一些照片的时候,看到照片上年轻的姐姐,不禁十分感慨。他给黄令仪发了一条信息:“距上次北京一见,又过十年。(你)已经白发苍苍了,我心中有点难过,毕竟割不断的亲姐弟情。”黄令仪回复说:“我已经81岁了。白发是自然规律啊……我认为如今我们应该想的是夕阳无限好!我正在筹划人生第三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应当如何度过,是写一生的回忆?还是确定一个目标去争取实现……”
黄令仪也深爱着那片孕育她的土地。姊妹之间讲话,她都用桂林话。有一次出差路过桂林,黄令仪专门叫上廖荣蒂,去母校第一中学看看。“她当时还特地进去坐到了第一排,正对着黑板,兴奋得像个孩子。又在操场跑了好几圈,她对母校、家乡都有着强烈的情怀。”廖荣蒂说。
一个纯粹的人,一个甘于奉献的人。黄令仪去世的消息传来,鲁水村的乡亲父老被她的精神深深感动,自发地筹划着要给她塑像立碑,激励村里的后生以黄令仪为榜样,爱国、报国、奉献、敬业。
“虽富贵不易其心,虽贫贱不移其志。以通今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百年前,黄令仪的祖父廖藻立下了家训。黄令仪牢记祖父的教诲,以柔弱的身躯和满腔的热情,践行了自己当初“匍匐在地,擦净祖国身上的耻辱”的誓言。
当一颗心停止跳动,作为个体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当一枚芯片诞生,国家和民族就有了无限希望。
本版图片均由廖氏亲属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