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狮潭水落,八十年英魂归
——一座抗战纪念塔的消逝与重现
桂林日报
2025年09月29日

纪念塔碑石被起出。(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2024年11月27日,自治区文物研究所所长李珍到公平乡调研。(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曾桥旺老人(右起第三位)来到青狮潭滩涂,为众人讲述纪念塔的事迹。(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本报记者何月 通讯员刘迪 阳柠亦
2024年,灵川县公平乡青狮潭水库因除险加固工程施工放水,裸露的滩涂吸引了众多淘宝者。11月20日前后,一块残缺的纪念塔碑石被淘宝者发现。
然而,公平乡四合村党支部书记龙德强听闻消息后,请人将其挖出,珍重地将之交由灵川县文物管理所保管。他说,当他看到碑石上“永垂”“浩气”字样时,他明白,这不仅仅是一块石头——它印证了八旬老人曾桥旺数十年的执着讲述,更叩开了公平乡一段尘封八十年的抗战记忆。
尘封的烽火:英雄陨落在胜利前夜
龙德强挖出的碑石不足一米,呈三角柱体,上下截面带有明显的断裂痕迹。碑体三面有字:一面是“永垂”,一面是“浩气”,一面是细密碑文,碑文残破斑驳,难以辨认。
“‘永垂’应当是‘永垂不朽’,‘浩气’则是‘浩气长存’。从前曾老讲过,1945年公平乡建了一座抗日纪念塔,我从未见过,现在却真让我找到了!”龙德强喜悦道,这块碑石最早被淘宝者挖出,但他们并未在意,任其暴露于滩涂。而他多次听过曾老讲述公平乡抗日往事,得知湖底有碑石出现,他立刻反应过来赶往现场,请来挖掘机师傅将碑石完整起出。
时隔80年,这块碑石的发现仿佛让它所代表的历史记忆,重新回到公平乡的土地上,不断引发众人的关注与评说。
1944年夏,日军发动豫湘桂战役,20万兵力分三路进攻广西,灵川告急。6月23日,灵川当局召开战时动员会,相继成立公平、正义战时办事处、第二办公厅、灵川自卫队。
曾老所著《七都逸事》(“七都”是公平乡的旧称)较为详细地描述了这段历史。灵川自卫队下设4个大队12个中队,公平乡自卫队隶属12个中队之一,由国民党退役军官、下江村人曾德彪任队长,中南村教师易理达任班长。全队100多条枪,刚成立两个月,大家只经过短暂训练,就遇上了日军入侵。
1945年1月7日,盘踞在临桂五通的500多日军,带着20匹马从毛皮界进犯公平。曾德彪得到消息,立刻带着自卫队员埋伏在岩山、中南一带。“那时候没什么重武器,全靠胆子和地形。”曾老在书中写道,队员们趴在草丛里,等日军走近了才开枪,打了就跑,用游击战跟敌人周旋。激战数小时后,日军不敢深入,溃退回五通。这一仗,打死打伤日军10余人,自卫队阵亡2人,是公平乡自卫队的“首胜”。此后公平乡自卫队多次与日军交锋,皆有力击退日军进犯。
然而,最惨烈的一战发生在1945年7月13日的黄村。那天,曾德彪率100多自卫队员夜袭驻李家村的日军,撤离时却因汉奸告密,遭到200名日军反扑。
“曾德彪让队员先撤,他和班长易理达断后。”曾老抚摸着整理好的史料讲述着,“撤到粟家山高地,全体自卫队员安全突围撤离后,他们还在跟敌人打,最后都不幸中弹牺牲。”
那场战斗的15天后,桂林市区光复;一个月后,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只差一步,他们就能看到胜利了。”曾老说起这段,忍不住叹息,“多可惜啊,都是好汉子。”
据《灵川县志》与《七都逸事》记载:1945年11月,当时的灵川县政府首先在公平乡原公平圩南头建起抗日阵亡将士烈士纪念塔。纪念塔用石材筑垒而成,高约4米,呈三角尖型朝天耸立,时任灵川县县长秦廷柱题词“永垂不朽”,时任灵川县参议会参议长秦济津题词“浩气长存”。
沉默的岁月:被拆毁的塔与失语的后人
遗憾的是,1954年因乡粮管所新建需要,纪念塔被拆除,石材不知所踪。物理的塔倒了,与之相关的记忆也渐渐被岁月冲刷,褪色。
“如今莫说灵川县,就是公平乡本地人,也没几个还知道纪念塔的事了。”曾老话语中带着惋惜,“可我知道。纪念塔就立在我小时候上学的路边;公平乡自卫队打鬼子的故事,我是听着长大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段历史被埋没。”
正是这份源于乡土记忆的责任感,驱动曾老在2000年初开始了对公平乡抗日历史的系统性采集与求证。在走访过程中,曾老听说纪念塔的碑文中记录有曾德彪和易理达的抗日事迹。后来编写《七都逸事》一书时,虽尚无纪念塔实物证据,但他仍将此消息写进书中。而同样期盼纪念塔留下记录的,还有曾德彪与易理达的后人们。
公平乡自卫队班长易理达牺牲时,女儿易瑞兰还不满周岁。父亲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光辉而模糊的影子,和一段充满辛酸的真实人生。
“听长辈说,父亲原本是乡里的一位教师。日本人打来后,他加入自卫队,想保护家人和乡亲。”易瑞兰在电话里说。父亲牺牲后,家里的支柱倒了。母亲被迫改嫁,她自小被送去外婆家生活。“族人欺负我们没人撑腰,擅自宰杀我家养的猪,我们不敢反抗。到现在,我想给父亲立一块碑都难以实现。”
讲到这里,她数次哽咽。村里老一辈人总对她说:“要是你父亲还在,你一定能好好读书,日子不会这么难。”而现实中,她没上几年学,从小干活,早早嫁了人。
族亲的欺凌、母亲的分离、失学的遗憾,成为她人生中难以弥合的创伤。“以前有人提醒:你爸爸不算烈士,我也就不敢多说了。”易瑞兰逐渐学会沉默。几十年间,她把往事压在心底,直至这次提起,仍忍不住落泪。
比起易瑞兰的隐忍,曾德彪的后人则多了一份“执着”。
“我小时候,爸妈每年清明都会带我去祖父牺牲的地方祭拜,告诉我‘你祖父是打鬼子的英雄’。”曾德彪的孙子曾凤桥说,曾凤桥父母试过写信给相关部门,希望能认定曾德彪为抗日烈士,却因史料匮乏,大多石沉大海。
曾凤桥很早就听说了纪念塔的故事,也相信纪念塔还在,十几年来,他不放过任何寻找的线索。“有朋友曾在中元村的湖里见过纪念塔碑石。我知道这一消息已是两年后。虽时隔两年,但我想石头那么重,又不会长腿跑,就划着竹筏一遍遍去找。”数次搜寻,皆空手而归,但他始终坚信:“碑石肯定有,就在湖底。”
同样,曾老在收集抗战史料时联系到曾、易两家,牵线让两家人相见。“第一次见到易阿姨,就觉得特别亲切。”曾凤桥说,“我们都在等一个答案、一份认可。”这些年来,两家人彼此安慰、互相支撑,唯一的愿望就是让父辈的牺牲不被历史遗忘。
寻找的足迹:一个人的文化苦旅
在集体记忆面临消退的年代,总有人选择成为历史的“守夜人”。曾桥旺,这位《七都逸事》的作者,数十年来俯身于灵川的田野乡间,默默拾取着散落的历史碎片。
“我半生都在搜集、采访、整理灵川的历史文化,仅《七都逸事》一本书,编写就用了整整三年。”曾老生于1941年,公平乡下江村人,痴迷文史。除《七都逸事》外,他还独自撰写了《灵川历代碑文集》《潭下古镇历史文化漫谈》《灵田逸事·风采录》等多部著作。
在采访中,曾老的书房令记者印象深刻。一间不足20平方米的旧屋,书籍、报刊层层叠叠,《灵川县志》《桂林抗战史料》等旧籍堆摞如山,纸张泛黄,不少笔记本的边角已磨损起毛。
“年轻时,我就喜欢听村里老人讲打鬼子的往事。”曾老说,“不止曾德彪、易理达,像全昭义、苏鸿章、陆毅民、石初开……这些有名有姓的、没名没姓的,都是为这片土地拼过命、流过血的人。老人走了,故事也跟着走了。我就想,必须把它们记下来,否则再也没人知道了。”
为收集史料,他走遍灵川各个村落。两个馒头、一壶水,就是一天的口粮。龙德强曾随他下乡,感慨道:“曾老不会开车,全凭双脚和顺风车。那些快要消失的故事,就这样被他一点点挖了出来。他是灵川文史的‘活档案’。”
重建抗战纪念塔,作为灵川县纪念抗日战争的永久性教育基地,是曾老长久以来的心愿,但苦于没有实物证据,愿望如同空中楼阁。“年轻人要么不相信这里曾有一座塔,要么说‘拆都拆了,还建它干嘛’。”
直到去年,青狮潭水落石出,埋藏已久的纪念塔重现人间。
曾老闻讯赶去。“曾老用手一遍遍抚摸纪念塔上面的刻字,嘴里说着‘和以前一样’之类的话,徘徊了一个多小时才离开。”龙德强回忆当日的情景。80年的岁月,几代人的沉默等待,似乎在这一刻都有了回响。
纪念塔被送至灵川县文管所后,工作人员对碑文进行了初步识别。灵川县图书馆馆长毛向群告诉记者:“碑文文字漫漶,目前可辨认出‘民国十三年七月’‘匪徒’‘兆祥’等字样,内容应与国民党官员陆兆祥有关。”
尽管现有证据尚无法直接断定此碑就是为曾德彪等人所立,但结合县志、口述史及塔体形制,“可以确定的是,这座纪念塔的建立是为了缅怀公平乡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英烈。”毛向群表示。
纪念塔重现的消息传开后,易瑞兰一家专程从湖南永州赶回,曾凤桥也激动难抑。两家人因这块碑石再次相聚。他们立于碑前,沉默之中,亦有释然。那个纠缠近一个世纪的心结,终于松动。
“我虽没读过多少书,但三个孩子都成了材,女儿更是从复旦博士毕业,如今也已工作,我现在觉得很幸福。”易瑞兰说。或许纪念塔的出现,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提醒人们不要忘记。
青狮潭的水位早已回升,但历史不应再次沉入水底。如今,纪念塔碑石已被灵川县文管所妥善保存,成为公平乡抗日历史珍贵的物证。这半块石碑,是历史的逗号,而非句号。它既为过往的悲壮作证,也为未来的“完整”留下伏笔。它静默地等待着另一截残躯的现身,更等待历史被时代郑重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