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2025年07月12日

　　□大海

　　六月的桂林丰盈而潮湿。忽晴忽雨的天气，犹如暗藏心事的少女。
　　我搭乘高铁抵达三江南站，再从那里搭车赶往龙胜县城。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明晃晃的阳光和哗啦啦的雨线轮番上阵。载客司机用当地话笑骂，我们桂林天气好比女人的脸，说翻就翻。桂林是我亲爱的家乡，我当然听得懂司机在自我解嘲，可我却恍然对号入座。
　　车在龙胜县城的一个住宅小区将我放下。小区依山傍河而建，下面的河流清澈见底，上面的半山腰建有维也纳酒店。我出生在龙胜辖下一个小镇的山村。山村有个花一样好听的名字。父母不愿离开鸟语花香的山村，我在这里买了一套房，想着父母晚年来县城居住。我已人到中年，父母还在担心我的生活。
　　小区在当地属于高档，我暂时不想进去。没有烟火的房子不成家，只是一个窝。
　　雨水洗礼过的山峦云蒸霞蔚，眺望远山漫卷的云雾，我的眼睛湿漉漉的有了回忆：
　　二十几年前，我和许许多多怀揣发财梦想的青年一样，涌去发达的珠三角。我坚信是山清水秀的桂林孕育了自己的天生丽质。我至今保留一张我身着羽绒服的年轻青涩照。羽绒服是米白色的，衬得我肤白如雪。当我怀着梦想在异地他乡打拼生活时，务工城市一个本地男人闯进我的生活。男人并非我喜欢的类型，也谈不上讨厌。父母曾以过来人的眼光反对，觉得我们不般配。我骨子里也向往郎才女貌的美妙爱情，觉得婚恋男女就该如同美丽的刘三姐与帅气的阿牛哥般情投意合。我敬佩刘三姐敢爱敢恨，很早学会唱山歌。“唱山歌哎，这边唱来那边和，山歌好比春江水哎，不怕滩险湾又多……”质朴悠扬的山歌是对生命和爱情的礼赞，也是桂林人民的浪漫追求。每次踮脚唱山歌，我都在想，对唱者是心中的阿牛哥多好啊！
　　装满爱情理想的懵懂女孩，扛不住本地男人的猛烈追求。我和这个男人结婚生子，也憧憬着美好未来。有些女人从人妻转为人母，是清纯转向俗气。有些男人从人夫转向人父，是清朗转向油腻。我属于另一类女人，青涩转向成熟犹如华丽蜕变，人变得温婉可亲，也迎来事业峰值。丈夫却变得庸俗而肥胖，事业也因思维固化而败退。我并不看重物质，只是看不惯丈夫回到家里就躺平享受。我无数次劝告他多锻炼些。他无动于衷，直至一身肥膘，睡觉如雷。乏味婚姻何止两相生厌，油腻男人风花雪月有了其他女人。我愤而离婚。父母多次劝我重新找个男人过日子，我却因顾及孩子选择离婚不离家。我压抑自己，是想给前夫改正机会。直到孩子成年，前夫却在油腻荒唐路上越行越远。我们行尸走肉般处在同一屋檐下分房而睡。我在无数夜晚梦见刘三姐与阿牛哥双栖双飞，醒来拥被而哭……
　　收起伤心往事，我在县城吃了碗桂林米粉。白嫩爽滑的桂林米粉搭配酥脆的黄豆、美味的酸笋豆角，成为桂林游子的思乡美食。我喜欢吃桂林米粉，但我更想念母亲做的加入酥炸米花的油茶，还有通亮油汪的烟熏腊肉。吃完米粉，我沿着清澈碧透的河流搭车赶往小镇，回到熟悉的山村。父母已经精心备好晚饭，端上煲好的自家养殖的土鸡。
　　夕阳犹如蛋黄悬挂西山。雨水浸润的山林田园分外温柔，让我萌发归隐家乡之意。
　　母亲给我盛了碗鸡汤，爱怜地看我吃完，说，桂林的旅游红红火火，你常回来看看我们的龙脊梯田和阳朔山水，散散心哟！父亲呷口米酒，模仿《刘三姐》里的唱腔：“唱山歌哎——”父亲说山歌要唱，人要开心嘛！我的心念突然打开，记得此行曾想带个人回桂林。
　　为什么一定带他回桂林呢？我想让他身临其境感知刘三姐和阿牛哥情比金坚的故事。人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我更想让他知道桂林除了风景如画，桂林的女人还如水温柔、如山重情！
　　我清楚记得和他的初次相识。他走过来时，腰板挺直步履带风，不同一般中年发福男人，而是格外阳光。我非常好奇，在忙忙碌碌的珠三角城市，竟然有这般健康清爽的中年男人？我当时娇羞地问，怎么保持这么好身材？他笑出两个酒窝，说一直保持锻炼习惯。我打听到他离异单身时，怦然心动。他也知晓我的特殊情况，多了相约。阳光男人的背后蕴含着勤劳和责任。他经常带我爬山打羽毛球。他身材健硕犹如山村阿牛哥。我喜欢看他汗涔涔的样子。有天深夜大雨，我感冒发烧，烂醉而归的前夫躺在房间鼾声如雷。我给他发了信息。他很快冒雨送来药品。更深了解后，我将他的情况告诉家人。我还撒着娇说，要带他回桂林老家。女人吐露心声用意自明。他轻轻拥了我，期待美好成行。
　　我想过带他去兴坪古镇乘坐竹筏浏览旖旎如画的漓江，同骑一辆电动车沿着遇龙河欣赏十里画廊的奇峰异景。我还想带他登上如意峰顶俯瞰阳朔全境喀斯特峰林，与他携手同行玻璃栈道系下爱情红结。
　　思绪如同缓缓流淌的漓江水涌上心头，我知道该与陌路前夫诀别了。我做到了仁尽义至，何况孩子已上大学。桂林女人勤劳能干，我不能只在山歌里高唱桂林女人的勇气。
　　或许经历坎坷的女人每次前行都小心翼翼，临回桂林时我又犹豫了。我给他电话，说家中临时有事只能一人回了。我其实想独自冷静思考。他没有追问，一如既往温和而笑，祝我一路顺风……
　　我从父母家出来，次日真去看了龙脊梯田和《桂林千古情》演出。当搭乘缆车登临山顶俯瞰绵延壮观的梯田景象时，我有些后悔没有带他同游。在千古情剧院领略八桂大地穿越时空的真善美传奇、感受刘三姐与阿牛哥的绝美恋情时，我幡然醒悟：他其实就是自己生命中的阿牛哥啊！当刘三姐与阿牛哥相依相偎高唱山歌的甜蜜场景出现，淹没在座无虚席剧场大厅中的我热泪盈眶。我突然渴望：今晚要是他在桂林，一定对他托付终身！
　　演出前，天气晴朗。演出结束，暴雨骤下。秀美桂林是游客的天下，我却在绝美阳朔彷徨迷失。我责怪自己变化无常，骂自己不像刘三姐那么勇敢，想去繁华西街大醉一场。
　　雨落如花，满城朦胧。熙熙攘攘的大千世界，我发觉自己孤独地行走真的累了。
　　我没带雨具，将包顶在头上跟随人流涌到剧场之外等车时，一把雨伞悄无声息撑过来。我差点惊叫：竟然是他！我颤颤地问：你怎么来了？他笑着说：我也想来看看《刘三姐》。他轻轻拥我入伞，温柔揩拭我脸上的雨水。我揽紧他厚实挺直的腰杆，眼泪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