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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鹤出笼,方觉吾身属我

桂林日报      2025年02月27日     

  图①:张贵谟为著名的画作《睢阳五老图》题的跋。这是目前为数不多的张贵谟的真迹。 图片来自网络

  图②:张贵谟前任李大异留在桂林的石刻。可惜前面一行被砖墙掩盖,原文应是:豫章李大异帅桂三年…… 秦冬发 摄
□本报记者杨湘沙 文/摄
  前面我们聊了王正功,这是个值得尊敬的老人,在关注民生和治理水政方面颇有造诣,但在那样的一个年代,他的悲凉结局却也是大概率事件。
  王正功初到桂林当广西提刑的时候,广西的老大是李大异;李大异全身而退后,接班的是张贵谟;张贵谟官运不济,来桂林没几个月就被人告状放罢;此后,王正功一度在独力主持整个广西的工作。但造化弄人,王正功不但没有更进一步,坐实广西经略安抚使兼知静江府的位置,反而也被人告状,丢掉了职位。此时的王正功已经七十高龄,这一放罢,朝廷也不好再安排,只能去了江西的武夷山养老,结果在一个寺庙里心灰意冷地度过了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年时光。
  张贵谟的运气比王正功好,虽然来桂林的当年(嘉泰元年即1201年)就被小人中伤放罢,但嘉泰二年,他又出现在了广西老大的名单上。
  我们知道,这个广西老大的职位,如果印名片,字稍微大点,一面都不够,得把背面都用上才能印全,全称如下∶
  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兼马步军都总管、知静江府,领靖江(节度)、庆远(节度)二府、容(宁远节度)邕象融昭梧藤浔贵柳宾横化高雷钦贺廉琼玉林二十州、南宁万安吉阳三军。
  你看看,这是多大的权力,这个平台,又是个多适合展示能力的大舞台?不但管着今天的广西,连海南省和广东茂名一带全都管了起来。从地域上来看,要比广南东路辽阔得多。
  被放罢后,张贵谟次年为什么会再次出现在广西老大的位置上?可能性很多,但记者觉得下面这一种说法更靠谱一些∶嘉泰元年,六月六日张贵谟被放罢,但可能留在桂林等待发配,主事的就变成了王正功;王正功十月份被放罢,广西的工作瞬间就没人主持了,怎么办?上面一拍脑袋,主意来了:让还在桂林待着的张贵谟再顶一顶呗。于是,张贵谟又顶了一年。

  仁行如春,威行如秋
  从在桂林的简单经历来看,张贵谟似乎不是什么好官,尤其是他罢官的原因是“臣僚言贵谟资本贪刻,所至脏污。今广南之地控制民蛮部落,可以廉平服而不可以贪酷治。”大概意思就是张贵谟喜欢资本运作,以罚款为手段,又账目不清,贪渎之事颇多,并且,吏治又贪又酷。听起来,这妥妥的一个贪污腐败分子嘛,兼手段残忍,冷酷无情。
  不过,有了王正功还有其他人的案例在先,这臣僚的说法,我们知道,不可不信,但绝对不可轻信,毕竟,从各方汇集来的信息看,张贵谟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
  来桂林前,张贵谟在赣州当知州,就有好名声,“仁行如春,威行如秋”。啥意思?爱憎分明呗,对待同志,就像春天一般温暖,对待敌人,像秋风扫落叶一般严酷,绝不是无缘无故成天板着个脸使铁血高压手段的货色。
  实际上,张贵谟到桂林上任后,在给老朋友写信介绍他的任职理念时,也曾经表达过这样的执政理解:蛮俗,也就是广西这边,其实挺容易安抚的,只不过有些贪图小利的小人故意激化了矛盾,或者有些想立功想疯了的人故意制造问题,这才造成了广西很乱的表面现象。这说明,张贵谟绝非简单的贪酷治。
  由是,我们大可以初步断定,告张贵谟状的人,一定是被张老大处理过的人,或者身边有关系的人被处理过,王正功不就是任提刑时候的一桩案子被人扳倒的?宋朝就是这样,告状或者说告刁状的官员太多了,看你不顺眼,高低参你一本,搂草打兔子呗。
  赞扬张贵谟“仁行如春,威行如秋”的是杨万里。如果是张贵谟的亲戚或者门生这么说,我们当然要在心里打个问号,但杨万里是谁?南宋四大名家,中兴四大诗人,与陆游、尤袤、范成大并列,而且,人品极佳,最后还是因为看不惯官场的腐败,宁愿在江西老家过清贫日子,保留一份赤心,也不愿出来做官。清代纪晓岚曾评价说,以诗品论,杨万里不如陆游那么精炼,但以人品论,则杨万里超出好几个身位。陆游自己则是这么说的,“我不如诚斋,此评天下同”。诚斋是杨万里的字,陆游可能也是惺惺相惜,这时表现得十分谦虚,但我陆游说自己的诗不如杨万里的观点,立场是很坚定的,不接受反驳。
  这样的一个人,如此肯定张贵谟的为政风格,我们是信呢,还是不信?记者选择相信。
  正史上关于张贵谟的记载并不多,甚至连他的生卒年都欠考,这倒是让我们对他更加好奇。这是个当过桂林和广西老大的人,古人没给他立传,桂林人总还是忍不住要想方设法找些他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的,从中或许也能得到一些启发,至少也能增加不少谈资。
  按照前人的总结,张贵谟的简历大概如下:
  生卒年不详,字子智,号兑谷,遂昌县(今属浙江省丽水市)城北隅(今北街)人。宋乾道五年(1169)中进士,历任吴县主簿、抚州教授、江山知县……
  1169年的进士,比起杨万里1154年的高中,要晚了十五年。古时中进士,大抵都在二三十岁的样子,四十以上的也有,但属于凤毛麟角,不太多见。由此我们大概推断,张贵谟要比杨万里年纪小个十多岁,杨万里生于1127年,张贵谟可能就是四零后了,这样,他到桂林当老大,大概也就是六十岁左右,这是可以接受的——王正功68岁才来桂林,年老力衰,就着实有些勉强了。
  张贵谟的执政风格,在他当知县时,就已经露出尖尖角了:关心民生,降低民赋。
  据说,任江山知县时,当地大旱,作物歉收,百姓饥饿,张贵谟下令减免田赋十分之八。上级郡守在得知消息后,大骂张贵谟擅自减赋,是要出大事的。但张贵谟一点都不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终成功说服郡守;绍熙(1190)元年,张贵谟曾上万言疏,说民力已穷,邦本不固,应该免去一切滥征的赋税;在任朝奉郎期间,张贵谟上殿指陈时政得失,奏民间疾苦18条,宋光宗赞许并采纳;绍熙五年(1194),西浙(今江苏省常州一带)旱灾严重,百姓骚动,张贵谟出知常州,措施得当,救济饥民50万余……
  从这些经历中,我们应该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了,张贵谟,这分明就是时刻把老百姓放在心里,有担当的地方官员嘛。

  一令无出,出而必承
  在辗转了一些地方后,庆元五年(1199)十一月,张贵谟到赣州任知州。
  和好几个前任一样,既然来到了赣州,张贵谟就一定会与在吉水避世的杨万里密切往来。这是人之常情,来到赣州的主官如果不拜会著名的杨万里,会显得自己不尊重前辈,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道好歹,更何况两人其实早就有交集,十五年前,杨万里就向宰相王淮推荐过张贵谟,说张贵谟是个人才,可堪大用——实际上朝廷五年前也曾任命杨万里为赣州知州,但杨万里心里有想法,拒不上任,宁愿待在老家乡下。
  杨万里老家在吉水县,距离赣州还有四百多里路,张贵谟上任伊始,政务繁忙,亲自上门拜访一时间不太可能,但书信来往密一点,也足以表达心迹了。于是,两人这一段的书信来往便成了史上的一段佳话,即使到了桂林后,书信往来依旧是两人之间联系的主要手段。
  张贵谟庆元五年十一月到任赣州,过着乡下隐居生活的杨万里立马写诗和书信祝贺,张贵谟岂是不识趣之人,礼尚往来,也回信告诉杨万里自己已然到任的消息。次年初春,杨万里再次给他回信,信中说他收到张公(即张贵谟)的信时激动不已,感怀他政务繁忙之余还不忘给他这个老朽写信,还送酒问候,甚是感动:
  
  “……某嵁巖野夫,无适俗韵。晩缀千官云片之末行,独得遍交海内之名胜。时则有若舍人丈英峙超诣,谹论卓诡,瓌词清锵,见之使人自失,听之使人忘罢,诵之使人惊悸。古作之绝唱,退之所谓惟吾崔君一人者,非某心服此言,奚为至于前哉?一别十五年,高山仰止之诗,梦亦不忘也……”(《杨万里集笺校》卷一〇七《答赣守张舍人》)
  
  一别十五年,高山仰止之诗,梦亦不忘也……
  杨万里这话说的,连记者都蒙圈了,身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竟如此推崇张贵谟当年的诗作和谈吐,而且,这说话的语气,简直就像是学生在讨好老师,是不是客气得有些过了?但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杨万里身为长辈,又曾是官场大咖,现隐居田园,应该是不屑于做那高低逢迎之事的,这似乎从侧面说明,张贵谟多少还是有些料子的。
  杨万里《答赣守张舍人》这封信,通篇571个字,今人读来,要想尽懂,没有深厚的古文功底,还真不那么容易,但杨万里对张贵谟的客气和尊重,那是记者都看得出来的。尤其是那句感谢张贵谟送酒的话,里面暖意融融:“兵厨名酒,未斟先醉。不觉头白眼暗之再明,寒窗冻壁之春温也”。
  那句赞扬张贵谟执政风格的话,也出现在这封信里:“侧聆舆人之诵露冕,曾未期月而仁行如春,威行如秋,寓精敏于裕和,而振宽平于峻整。儒者之政,故应有此,类非俗吏所能为者。不在此其将焉在?甚盛甚贺。”
  显然,杨万里很是看好张贵谟,希望张贵谟能待久一点,把赣州治理得更好。俗话说,花花轿子众人抬,你好我好大家都舒畅,有真本事的人之间交往,互相尊重,相互理解,其实也是值得浮一大白的,这和溜须拍马完全不同。
  在赣州期间,两人之间的书信来往一直没有中断,当然,也不可能像今天的微信沟通这么频繁,但杨万里经过缜密思考再铺呈纸上的书法,今天来看,早已不仅仅是几封信的事了,每一件都是遗留给今人的文化精品。谁叫他于诗词、歌赋、策论上,都堪称一代大家呢?有条件的,慢慢读,细细品,再佐一两杯兵厨名酒,这张贵谟的心里,当时估计也是蛮温暖的。
  此后,庆元六年五月的时候,杨万里回信给张贵谟的《答赣守张舍人》,也堪称经典:
  
  “……某老病余生,自放于山颠水涯之外。麋鹿之与处,鸥鹭之与渚,逢者不识,过者不问。而我天上故人,独回朝阳之晖。揭五纬之芒,每委照衰朽于覆盆蔀屋之下。亲戚李簿之归,道暄凉,问无恙外,手把一封书,如天落云锦也。正冠九顿首,盥手三复圭,退之所谓‘丽日寒光之映骨’,子厚所谓‘垂露清风之入怀’,一日而两得之,其荣且感,宜如何也?……”
  
  按照记者的理解,杨万里收到张贵谟的信后是感慨万千的:我这一个没人认识、无人关心的糟老头子,还能得到张知州如此的关心、照拂,激动得话都讲不出了,只能用韩愈和柳宗元的诗来表达心情了,丽日寒光之映骨,垂露清风之入怀——这件事情说明,会写诗,时不时蹦一两句出来,是多么的有境界,有品位。
  庆元六年(1200)初秋,张贵谟因为推崇前朝赵抃的廉政品格以及在赣州的诸多政绩重修思贤阁,杨万里又答了一次张舍人,还写诗说:“赵公遗爱虎头城,直到张公续此声。前赵後张俱可阁,赣民不用羡西京。”
  这评价,真的很高,就连当时著名的当过宰相的周必大也写诗应和,狠狠夸赞了一下张贵谟的这一举动。所谓教化民众,需要从点滴做起,树立榜样,是个好办法,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庆元六年十月的时候,杨万里受张贵谟委托题写《章贡道院记》,杨万里欣然接受,然后我们不能从正史上获知的张贵谟的治理能力,在这篇文章里却得到了解答:由于赣州地理位置重要、事务繁多、风俗古朴,所以选拔治理这里的官员比其他郡县更为艰难。难是难,但初上任的张公有办法呀,“于是一令无出,出而必承。一政无行,行而必倾。无改民勇,勇于孝悌;无息民争,争于耕织。年谷大穰,盗讼顿清。未朞年,而赣之治声以最闻焉。”
  从1199年11月上任,到1200年10月,短短一年时间不到,张贵谟能做到“一令无出,出而必承。一政无行,行而必倾”,既仁且威,这张贵谟确实有一套。

  天上故人今又去,碧云西望暮天横
  杨万里希望张贵谟留在赣州的愿望最终还是落空了。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是张贵谟你是朝廷的一块砖,皇帝叫你你就往哪里搬;二一个,这回是给你升职了,从赣州知州,主管一个三线城市,到广西去当一把手,管理整个广西,权力和责任不得大了两三级?
  庆元六年岁末的时候,张贵谟就接到了转任广西安抚使知静江府的任命。这事当然得告诉杨万里,杨万里无奈之下却也只能写信祝贺,除了凭借自己的经验含蓄地告诉张贵谟该如何治理这偏僻的蛮俗之地外,信中杨万里还不失时机地向张贵谟介绍了自己在桂林下面灵川县当县令的妻侄罗瀛,希望他能在到任的第一时间就举荐提携一下罗瀛。张贵谟后来妥妥地就把这件事情给办好了。杨万里当然也要再答一答张经略的了。所以,后面又出现了几封杨万里的经典书信,也都值得咂摸品鉴。
  杨万里的书信这里不聊了,但杨万里为此写下的饯行诗,却又值得说说。诗里杨万里表达了对张贵谟的祝贺和知己之情,辞官去职九年了,杨万里朋友稀少,却难得张贵谟照拂,而今故人又要离去,情何以堪?
  
  《送赣守张子智左史进直敷文阁,移帅八桂》:
  龙尾名臣进宝奎,虎头移镇赴榕溪。
  握刀将帅迎牙纛,解辫戎蛮贡象犀。
  翠浪玉虹余昨梦,碧篸罗带入新题。
  凤池鸡树公栖处,早箇云飞不要梯。
  抛官九载卧柴荆,有底生涯底友生?
  白鹭鸬鹚双属玉,青鞋布袜一笭箵。
  赣江府主怜逋客,尊酒绨袍笃故情。
  天上故人今又去,碧云西望暮天横。
  
  关于杨万里把妻侄上进之事托付给张贵谟的操作,很多人颇有微词。但在当年那样一个信息不甚通畅的环境下,这却是常态。杨万里不也推荐过张贵谟吗?你推荐的人真有才,那是会得到嘉奖的,当然,推荐的人才出事,你也有责。关键是你得有真本事,而且自身得站得住,经得起考验。就像张栻当广西老大时,把自己的学生、长沙人吴猎调到了身边当教授,他离开桂林后,又把吴猎推荐给了接班的刘焞,而吴猎一上来就帮刘焞平定了一起叛乱,立下大功。
  师门、亲戚、知己,一直是那个年代大家都在混的圈子,谁能例外?搞庆元党禁的韩侂胄,那个圈子不好,但杨万里和张贵谟这个小圈子,就蛮不错,挺有温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