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2025年01月14日

□本报记者杨湘沙 文/摄
　　前面我们聊了一下十二世纪宋朝的两场运动，一个是世纪初的元祐党人案，一个是世纪末的庆元党禁。这两场运动的共同之处在于，都给整个官场和社会带来了很大的动荡，不同之处则在于，后面的庆元党禁因为涉及思想和学术层面，给整个社会带来的负面影响更加深远，曾经建立的秩序和道德标准突然间就分崩离析了，士人和学子们难免要迷茫相当长一段时间。
　　就桂林这边来看，虽然山高皇帝远，但高层官员还是很受了些影响的。比如说保留元祐党籍碑拓片然后在庆元年间重刻的官员梁律，一家人一代传一代，把拓片偷偷保存下来，政治风险不小。又比如说，曾任广西老大的应孟明，庆元党禁中曾被韩侂胄一方看中拉拢，在拒绝的过程中，想必也要经历激烈的思想斗争。应孟明之后的广西老大陈贾，彻底倒向了韩侂胄，成为韩方攻击赵汝愚的干将，对于自己身后可能背负的骂名，陈贾未尝就没有经历过痛苦的抉择。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俗话还说，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身处那个动荡的年代，有几个人能跳脱其外，独善其身呢？
　　任广西转运判官的梁安世是幸运的，他生活的年代，恰巧避开了这两次大运动；陈贾之后任广西老大的赵思（1125年～1194年），应该也是幸运的——这个字再可的洛阳人，是1154年的进士，与众多名人同榜，1194年，在庆元党禁运动即将大规模展开前撒手人寰，眼不见为净，不跟你们玩了——但接赵思班的朱晞颜是个什么状况，却不太好说，他活到了庆元六年（1200年），没有见到他选边站队的记录，但人生的晚年，庆元党禁这场运动，他几乎就是从头到尾的见证者，恶劣的政治气候下，心里面能没想法？
　　朱晞颜的真实想法，我们已经无法知悉，不过，从他死前一年任工部侍郎还兼着首都临安的知府一事上看，似乎他受到的影响并不大，未曾深度卷进这场斗争。从这个角度看，朱晞颜也是幸运的，起码比那个协助刘焞平定李接农民起义的吴猎强，以张栻和朱熹弟子自居的吴猎被列入了庆元党禁的五十九人名单。
　　不过，记者私下推测，在京城的最后那段岁月，朱晞颜应该很怀念当初在桂林的那些日子，毕竟他在桂林前后待过五年，闲暇时与朋友家人游历桂林的青山绿水，胸中再有郁闷，短时间内多少也是能化解一些的。所以，他在桂林留下了石刻作品十五件，与之前的王卿月、应孟明片石不留的风格相比，相去甚远，至少说明，他在桂林时的心情还是相当不错的。

　　人自为瘴
　　朱晞颜在桂林留下了十五件石刻作品，分布在龙隐洞、龙隐岩、水月洞、还珠洞、北牖洞、韶音洞、玄岩和弹子岩，其中三件是转刻前代和当代名贤作品，称得上是“高产作家”。朱晞颜留下的石刻都是精品，而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当数《龙图梅公瘴说》。在国家文物局公布的《第一批古代名碑名刻文物名录》中，桂海碑林博物馆有四件宋代摩崖石刻入选，《南宋绍熙元年朱晞颜跋刻龙图梅公瘴说》位列其中。
　　给《龙图梅公瘴说》加上标点符号后，全文如下：
　　仕有五瘴：急征暴敛，剥下奉上，此租赋之瘴也；深文以逞，良恶不白，此刑狱之瘴也；昏晨醉宴，弛废王事，此饮食之瘴也；侵牟民利，以实私储，此货财之瘴也；盛拣姬妾，以娱声色，此帏薄之瘴也。有一于此，民怨神怒，安者必病，病者必殒，虽在毂下，亦不可免，何但远方而已！仕者或不自知，乃归咎于土瘴，不亦谬乎！
　　岭以南，繇昔日瘴土，人畏往，甚于流放。盖岚烟氛雾，蒸郁为厉，中之者死。人之畏往，畏其死也。夫生之有死，犹昼之有夜，殆理之必然者，惟死于其死可也。夫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夫子非欲速于死矣，谓：“不闻道而生，不若闻道而死。”然死生有命，人岂能自为命哉！而忠义所激，有视死如归者，斯可谓知死矣。夫情慾之肆，残生伤性，而死于非命，则命不系乎天，系乎人也。龙图梅公挚，景祐初以殿中丞，出知昭州，尝著五瘴之说尽之矣。夫租赋、刑狱、饮食、货财、帷薄之瘴，有之则虽畿甸之内，死所不免。傥于斯五者咸无焉，则瘴土犹中土也。予将漕来南行矣，二年盖尝深入瘴乡矣，而自始视事，粤至于今，未尝一日在告。非素于瘴土也，亦无是五者之瘴耳。然则岭土能瘴人耶？亦人自为瘴耶！绍熙改元中秋日，新安朱晞颜跋。布衣石俛书。
　　这片碑文被刻在了今天的龙隐岩和龙隐洞之间的石壁上，为保护石刻，后人专门加盖了一座名为“五瘴说”的亭子，突显其特殊地位。从碑文中我们得知，前面“瘴说”部分的作者是梅挚，曾在宋仁宗景祐初年（1034年）任昭州（今桂林平乐县）知州，后面的跋文是朱晞颜所写，而书写这篇碑文的是自称“布衣”的石俛，但此人已不可考。
　　绍熙改元，时间是1190年，这个时候，朱晞颜还不是广西老大，他的准确职务是广西转运判官——前面我们说过，担任这个职务期间，在评价詹仪之的盐政弊端时，曾火上浇油，跟着应孟明一起怼过詹仪之，让詹仪之临老挨了一记闷棍。无论孰是孰非，谁高谁低，最起码，朱晞颜也是个敢说话、有政治立场的人，这从他为梅挚的五瘴说写跋一事上，可以略见端倪。
　　梅挚的五瘴说，指出了官场上常见的租赋、刑狱、饮食、货财、帷薄这五大方面的弊病，虽然未必道尽古代官场的所有不堪，但能够从一些常见现象中归纳总结出这五条，也算是做过一番相对深入的观察和思考了。碍于整个大环境和本人所站角度以及自身能力所限，虽不能看到当时的制度性缺陷，但能看到这一步已经难能可贵了。所以，朱晞颜对梅挚的这篇文章和观点也是推崇备至并身体力行的：你看看你看看，我主持漕运深入瘴乡两年，一次病都没生过，为啥？就因为我远离这人为的五瘴，不犯这些低级错误，自然就身康体健，吃嘛嘛香，一觉睡到大天亮。所以说，哪是岭南的瘴气害人，害人的其实是官场上人为的五瘴作怪，人祸甚于天灾嘛。
　　能跳出客观因素的束缚，从主观上找原因，对于那个年代的为官者来说，无疑是一种很大的进步，这可能也是这块石刻保存至今并屡屡被人提起的主要原因吧？为什么是五瘴，而不是六七八瘴，可能和古人喜欢用五行，也就是金木水火土来诠释世界有关，只要是总结性的发言，往往都会有意无意地向“五”这个数字靠拢，要不就在更简单的阴阳上寻求理论支持。当然，实在搂不住的时候，还可以用上八卦，叙述空间就更大了。所以，这也是件有意思的事情，看上去，大家在做总结的时候，使用的方法，古今一同。

　　浪道湘南是瘴乡
　　在桂海碑林中一同入选国家文物局《第一批古代名碑名刻文物名录》的，与朱晞颜有关的石刻还有《南宋庆元元年朱晞颜跋刻石曼卿等十六人饯别题名》。该石刻位于龙隐岩崖壁上，高109厘米，宽150厘米，石曼卿书，朱晞颜题跋，楷书。刻于南宋庆元元年（1195年）。石刻正文记为范仲淹、韩琦、宋祁、郑戬等16人于魏介家中饯别叶清臣雅集的题名。朱晞颜跋文则记载了该作品传奇经历：题名原本书写在绢上，由宋祁收藏。后来雅集参加者赵宗道的后人赵思请人临摹了副本，若干年后赵思再次造访宋氏后人时，得知原件已毁，担心若副本再失，先贤事迹和石曼卿书法将湮没无闻，遂将副本托付在桂林任职的朱晞颜摹刻于桂林崖壁。
　　这个面子朱晞颜肯定要给，毕竟赵思是朱晞颜的前任，而且，赵思中进士的年代是那个著名的绍兴二十四年，即1154年，比朱晞颜早了九年，堪称朱晞颜的师兄。后来朱晞颜果然不负所托，写了跋文后将其刻于龙隐岩。
　　当然，还有一个因素是朱晞颜必须把这件事情办好的关键原因，那就是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别号野处老人的洪迈，洪迈是谁？朱晞颜的大舅哥啊。从这件事情中，我们可以看出，朱晞颜绝非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酸腐儒生，他也有自己一套应付险恶官场的路数。这样的心态和因此采取的为人处世策略，让他拥有超乎普通官员的政治智慧。一路未曾被贬，并得以安然逝去，也就在意料之中了——尽管他只活到了六十六岁。
　　在这块“人情”石刻的上方，还有一幅石刻，则完全属于朱晞颜自编自导自演的佳作。该石刻为朱晞颜以楷书写就的一首诗，没有诗名，所以一般称之为《新安朱晞颜游壶天观泛舟过龙隐洞》。这幅石刻保存完好，字迹极为清晰，字体秀丽，气势不凡，是崖下观摩人群驻足时间最长的作品之一。该诗全文如下：
　　浪道湘南是瘴乡，玉壶银阙四时凉。
　　卧龙不逐葭灰动，爱日空惊绣缕长。
　　浮蚁且同佳节醉，探梅不作少年狂。
　　暮归惭愧山头月，照我骎骎两鬓霜。
　　诗前的序文中，朱晞颜交代了写该诗的前因后果：游壶天观，泛舟龙隐洞，小酌月上而归。你看看你看看，人家这小日子过得！就像朱晞颜自己说的那样：“不乐徒自械，不饮空自囚。”这似乎再次说明了一点，到得庆元元年（1195年），即将离任广西老大的朱晞颜，除了两鬓霜白而颇有岁月如梭的感慨之外，这心里面大抵还是平静安详的。一句话：情绪稳定。

　　便教有酒也忘归
　　朱晞颜曾两次为官桂林：一次为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年)，任广南西路转运判官；一次为光宗绍熙四年(1193年)，任静江知府兼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在桂林的时间，前后共五年，两年(1189～1190年)任转运判官，三年(1193～1195年)知静江兼广西经略安抚使。宁宗庆元元年(1195年)，朱晞颜在弹子岩题诗的前记中说的“两入湘南，五见秋序”就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他老朱两次来桂林，在桂时间加起来五年。中间空了两年，是因为朝廷另有重用，暂时离开了桂林。然后再回桂林时，是升了官才过来的。也算是一块好砖，哪里有需要，就往哪里搬。
　　从流传下来的资料看，朱晞颜两次为官广西，都为当地做了不少好事，并非那种难得糊涂的躺平庸官。比如在盐政一事上，他表达观点时，一点都不模棱两可。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年)，当广西经略使应孟明上书痛斥广西盐政管理混乱、百姓深受其害时，朱晞颜是站了出来撑应孟明的，哪怕此举会得罪之前的詹仪之也在所不惜——又或者，以老朱睿智的双眼，也看出了皇帝的不满？但无论如何，接下来朱晞颜在应孟明领导下，确实采取了一系列有效措施，“讲究盐策，上便宜事数千言，革客钞科抑之患，广右民赖以安”。历史的记录者，看来是十分认同朱晞颜的工作成效的。此外，在知静江府期间，朱晞颜整治兴安灵渠，便利了交通和灌溉，也被记录了下来。
　　总的来说，朱晞颜的一生，谈不上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但古时的官员，如果能够像朱晞颜这样守住灵魂中的一方净土，身体力行造福一方百姓，就已经相当难得了，更何况，他还为桂林留下了这么多文化遗产。
　　在一首名为《哨遍·题坐忘斋》的词中，朱晞颜这样袒露了自己的心声：“一室退藏，隐几坐观，默会人间事。惟集虚，抱一自斋心……便教有酒也忘归……”那种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注重自身品德修养的高士风格，是足以让桂林人念叨念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