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2024年09月03日

□本报记者 杨湘沙
　　前面我们用很大的篇幅讲述了周去非的故事，毫无疑问，周去非为广西和桂林留下了精美的文化遗产，一本《岭外代答》，其价值难以估量。
　　周去非在广西的过程中，有一件事情是比较古怪的，之前我们也曾经提到过，那就是：周去非的六年广西职业生涯，前后阶段都是在钦州当教授，唯有中间两年来到了桂林，出任职位和收入更低的县尉，这是为何？

　　千里云山空别恨
　　古代发生的事情，因为信息渠道的缘故，以讹传讹的现象十分普遍，就像流传甚广的周去非是张栻弟子的说法一样，一直被很多人采信。实际如何呢？按照对周去非进行过大量史料研究的学者的缜密考证，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古人续族谱的时候，扯虎皮当大旗的事情并不罕见，从普通人的心理出发，谁不想家里有个厉害点的老祖宗呢？吹牛皮都硬气很多。这事刘皇叔刘备就干过，而且还确实有用，关键你还没法考证。所以，周去非的家世不怎么的，他的后人硬把他往张栻身上靠，未尝不是个现学现卖的好办法。
　　张栻是接范成大的班来到桂林的，如果周去非真是张栻的弟子，但一是他的作品里丝毫不见张栻理学的影子，二是师尊初来乍到，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他怎么会立马就跑到钦州去了呢？明显的于理不合。而就张栻来说，他是个最重视教育的人，如果真是他的弟子，张栻又怎么会放周去非跑呢？也说不通。换作别人，不把周去非留在桂林为教育事业鞠躬尽瘁、累个半死，不呕血三升都算仁慈的了。
　　张栻为钦州办学的事曾写过一篇文章，名字叫作《钦州学记》，里面倒是提到了周去非：“安阳岳侯霖为钦州知，明年，政通人和，乃经理其州之学，悉其故人之卑陋。庙庑整齐，次第一新，特来谒记，久之未暇也。又明年，其学之教授周去非秩满道桂，复以候意来请。”这字里行间，完全看不出周去非是他弟子的意思，即使文章的最后，张栻说钦州兴学，“异时人材成就，风俗淳美，其必由今日之举”，也是在表扬岳侯霖的举动，并没有单独为周去非撑场面的意思。考虑到这篇文章是在周去非已经落地钦州后所写，就更加让我们觉得，周去非不但不是张栻的弟子，两人的关系甚至可能连朋友都未必谈得上。
　　这与周去非和范成大的关系有天壤之别。范成大一封信，周去非就屁颠屁颠地跑来桂林了，待遇低点也无所谓，是兄弟就不讲钱，讲钱不兄弟。范成大一走，按律无法随行、并且尚未干满任期的周去非立马心就凉了一半。心冷还需热手捂，这个时候，谁抛出友谊的橄榄枝，周去非自然就投谁而去了。周去非“秩满”的时候，张栻好像并没有挽留的意思？如张栻文中所记，向周去非抛出橄榄枝的人是钦州知府岳侯霖。
　　岳侯霖是谁？
　　大人物啊！岳飞的第三子岳霖。岳霖字及时，号商卿，那么，侯又是个什么东西？按记者的推测，这是岳霖后来被追封的荣誉：缵忠侯。不过，问题又来了，张栻死于1180年，而岳霖封侯是在景定二年（1261年），张栻若非神仙，敢抢皇帝的戏，提前把岳霖的封号给透露出来？你要说后人没有在张栻的文章里做加减，记者也是不敢信的。从记者的角度看，这一个侯字，似乎从不同的角度再一次证明了周去非不是张栻弟子的事实。
　　岳霖没在桂林为官，但他属于在桂林当广西老大的张栻的下属，所以，聊一下岳霖，也不算离题太远。毕竟当年广西经略使许中办马纲，马送到南宋的首都后，一千五百匹战马，其中三百匹给了岳霖的老爹岳飞，比给另一位名将张俊的多了一百匹。这又算不算岳家和桂林的一种前缘呢？
　　总体来说，岳霖一生坎坷，十二岁就没了爹，还和母亲一起被流放到了广西，流放地应在邕州一带，也就是今天的南宁地区。按照野史的记载，南宁地区是小梁王柴家的封地，而这个小梁王，又是被岳飞在考武状元的试场上枪挑于马下死于非命的——这狗血剧情，一听就复杂得很——小梁王的后代新小梁王能放过岳霖一家？这个时候，梁红玉也就是韩世忠的老婆出面了，她居中调解，说明前因后果，于是深明大义的柴王妃与岳霖的母亲结为了姐妹，岳霖就此逃过一劫。
　　既然是野史，传说肯定不止一种，《说岳全传》里，就说岳霖是被流放到了云南，并且机缘巧合之下还娶到了天神一般的苗王李述甫的女儿——这和杨宗保娶到了穆桂英完全一个套路啊。这里面的真相如何，我们看着乐呵就是了，倒也不必过于计较。
　　1163年，南宋隆兴元年，宋孝宗上台后，岳飞得到了平反，从这个时候开始，岳霖才算真正舒了口气，但也已经三十三岁了。接下来，自然是授官补职了，当过右承事郎、南赣都督等。然后淳熙三年（1176年），岳霖再次回到广西，担任了钦州知州。后来岳霖还担任过四川转运判官，相当于今天的部级干部。最后是在广州任上去世的，当时知广州兼任广东经略使，也是一封疆大吏，一点都不辱没家门。
　　岳霖的其他经历，我们无需讨论太多，但他在任钦州知州的时候名声不错，在张栻的领导下，拓建学堂，兴修水利，筑堤防洪，奖励生产，使钦州“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赢得了钦州人民的爱戴。岳霖著有《过灵山述怀》诗一首，刻于三海岩东壁下：
　　折腰为米本忧贫，流落天南瘴海滨。
　　千里云山空别恨，十年萍梗可伤神。
　　拊膺但觉丹心壮，览镜那堪白发新。
　　归去恩深知感激，只惭无德愧斯民。
　　这应该是岳霖离开钦州时所写，这首诗的诗韵不敢说有多浓，但岳霖想干事、想为人民服务的初心却清晰地流淌于纸上，这说明岳家的家教起码在当时来说是相当不错的。

　　览镜那堪白发新
　　张栻和岳霖关系看上去不错，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张栻的老爹张浚和岳霖的老爸岳飞也渊源不浅。
　　同为立场坚定的对金主战派，张浚曾经作为督军和岳飞在平定湖南杨幺起义的战斗中就率先有过合作。张浚对岳飞的军事才能是赞不绝口的，认为未来收复中原，最值得依靠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忠勇的韩世忠，另一个就是沉稳有谋略的岳飞。
　　《宋史·岳飞传》里有过这样的记载：“张浚至江上会诸大帅，独称飞与韩世忠可倚大事……”这说明，早期的时候，大六岁、职位高很多的张浚对岳飞是十分欣赏的。为何后来江湖上又总是传言两人不合，甚至为扬岳飞而贬张浚呢？这大概就是江湖吧。
　　岳飞死于1142年，张浚1137年就已经因为淮西兵变引咎辞职，此后被监视居住，在湖南永州和广东连州之间来回蛰伏了近二十年，因此可以断言，岳飞的死和张浚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野史中认为两人翻脸，来自如何处理刘光世手下的兵马一事上。
　　刘光世史上号称中兴四将之一，和韩世忠、张俊、岳飞比肩，但这家伙就是一官僚军阀而已，手下一帮兵油子，遇大事也没有担当，所以包括张浚在内的众高层早就想把他拉下来。拉下来是容易，张浚在高宗赵构面前多说几次也就是了，毕竟当年赵构差点被废、又重新上台，张浚是立了勤王大功的，早期的赵构当然很听得进张浚的话。问题在于，刘光世下来后，他的军队怎么处置？
　　张浚的意思是，刘光世的兵，应该乘机收归朝廷由他指挥——张浚此时的官职是右相兼知枢密院，大概就是常务副总理兼国防部长的意思——把刘光世的兵收到手下，方便运用，也是下一盘大棋所必须较真的事情。但作为武将的岳飞，此时又是另外一种打算，因为在岳飞看来，他的短板只在兵力不足，给他凑够十万兵，定能把金人赶回老家的白水黑山去，而刘光世留下来的这些战力，正好用得上。
　　但如你所知，赵构此时正在谋求和金人议和，而且，他此时更加忌讳的不是张浚这样的文臣，而是岳飞这样的武将——也不奇怪，赵家本就是以武将出身夺取柴家大周江山的，教训深刻啊。
　　然后，这中间出现了两面三刀的秦桧。秦桧中间一鼓捣，张浚、岳飞包括赵构都未能找到自己最理想的解决办法，最后派了个书呆子吕祉去收拢刘光世的部下，结局就是：吕祉被杀，手下四万人在猛将郦琼的带领下跑到伪齐刘豫那边去了。这就是史上著名的淮西兵变。
　　这件事情，对南宋的士气打击相当大，因为用人不当，识人不明，张浚引咎辞职，而他一力推荐用来制衡左相赵鼎的秦桧，就此正式地走上了南宋的政治舞台。对此，张浚也曾懊恼不已，认为看错了秦桧这个当年的激进派青年，“与之共事，方知其暗”。但正如毛泽东所说的那样，南宋收复中原无望，继而不断走下坡路，这事也不能全怪秦桧，因为制定求和总方针的人是赵构，秦桧不过是执行者而已。在记者看来，只不过秦桧这个执行者，拿着鸡毛当令箭，把事情做得一点余地都不留，甚至把赵构都绑上了战车，乖乖签字，咬碎门牙往肚里咽。四大名将里的刘光世已成过去式，韩世忠最后没事，投靠了秦桧的张俊也没事，你怎么偏偏就把岳飞杀了呢？一点面子都不给。
　　此事在民间引起的负面情绪很大，赵构心里估计也是苦不堪言，但是，犯错要认，挨打要立正，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后来赵构不想当皇帝、只愿当太上皇的原因之一呢？人言可畏，烦！毕竟，赵构的养子宋孝宗，正式上台后的第二年，就给岳飞平了反。如果不是顾及赵构的面子，这个时间点可能还会提前。
　　如前所述，淮西兵变让张浚无地自容，秦桧又因为和谈有成效，逐渐在朝廷中站稳了脚跟，张浚只好退而求其次，到湖南永州定居，后来又被发配往广东的连州定居，最后又重回永州，基本上远离了朝堂的一应事务，历时近二十年。
　　这件事情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秦桧还念点旧情，并没有对张浚一家赶尽杀绝；二是这二十年的空闲时间，张浚为后世培养了一个理学大家。这是个能与朱熹相提并论甚至更胜一筹的人物。最主要的是，这个不一般的人物，对桂林乃至广西教育事业的发展，做出过重大贡献。我们现在当然知道，这个人，就是张浚的儿子张栻。
　　张栻的事情我们后面再细说，但张栻欣然写就《钦州学记》为岳霖站台，至少说明张岳两家的关系没有像传说中的那么糟糕。
　　传说中，张浚和岳飞就刘光世手下兵马的归属问题曾经有过这样一番对话，据说这就是两人之间最大的冲突起因。翻译成现代汉语，大抵可以这么表述：
　　张浚说：“王德在淮西军中素有威望，我想让他担任都统制（主将），并让兵部尚书吕祉来统领，你觉得怎么样？”——是的，张浚完全没提要把军队交给岳飞的意思，只是让岳飞发表人事看法。
　　岳飞：“王德与郦琼这两个平时不相上下，把王德提到郦琼之上，肯定发生争斗。吕尚书虽然是个有才能的人，但是一介书生，恐怕压服不了他们。”——也没毛病，分析透彻，岳飞说到了点子上，但打心眼里，毫不掩饰对文臣的轻视。
　　张浚：“派张宣抚（张俊）去怎么样？”——张浚想换个思路，看岳飞如何应对。
　　岳飞：“这个人暴而寡谋，而且郦琼从来就不服他。”——岳飞的性格就是这样，直言不讳，不按张浚的思路走。
　　张浚：“那么派杨沂中呢？”
　　岳飞：“杨沂中跟王德资历差不多，岂能驾驭得了！”——也没啥问题。
　　张浚怫然变色：“我就知道，别人都不行，只有太尉你才行！”——问了你也白问，只有你老人家天下第一！
　　岳飞也是有脾气的人，直接就撂挑子不干，准备回去给老母守孝了……
　　但我们平心静气地看这段对话，除了岳飞性子直以外，也没有太多不合道理的表述。当然，你要说岳飞的态度有些不敬，却也没问题。三十三岁就当上太尉的岳飞，面对比自己大六岁且当过自己上司的张浚，话里话外除了就事论事以外，也确实有明显的不怎么认同文人张浚眼光的味道在内。后人将此解读为岳飞情商低，不识时务，但这就是武将的傲骨啊。再说，咱们不是关系好嘛，你问我，我说点真话你就受不了啦？
　　张浚是文人，岳飞乃武将，宋朝时期本就重文轻武，两人聊天不在一个频道，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们不必过分解读的。就像广西曾经的老大沈晦在酒桌上被韩世忠狠狠摆了一道似的，多大点事嘛，该吃吃，该喝还得喝。
　　张浚重回事业巅峰，是在第一次解职后过了二十多年。隆兴元年（1163年），宋孝宗升张浚为枢密使、都督江淮东西路军马，封魏国公。此时的孝宗锐意北伐，本来正对张浚的胃口，然而很不幸的是，张浚领导下的宋军小胜之后又在符离打了个大败仗。虽然手下兵将不力、互不买账要负大责任，但张浚作为主要领导，也被后世很多人诟病。
　　如你所知，此后的南宋大势又变成了主和派占上风，正如之前的首鼠两端、瞻前顾后一样。感觉收复中原无望、又自觉力不从心的张浚顿时变得心灰意冷起来，一个月内八次上书申请辞职。
　　但是，皇帝也是要表现风度的，一路挽留，前后拉锯也拉了个把月，才假惺惺地同意免去张浚的相位。但为了显示君王的慈悲，还给了张浚另外的高职。只是，退意已定的张浚并没有接受，给皇帝面子才领了个闲职准备养老。
　　可惜的是，一辈子操劳的人，通常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心理上的落差，会让身体也每况愈下，体能上的落差更大。隆兴二年（1164年），张浚生病死在了赴福建闲职的路上。看上去此时才算是真正的身死道消，但未尝没有一种可能：从提出辞职终被批准的那一刻，张浚的心就已经死了。
　　乾道五年（1169年），张浚的门人陈俊卿入朝拜相，次年（1170年）二月，经他请求，孝宗加赠张浚为太师。初拟谥号为“忠正”，未获允准，遂改谥“忠献”。这件事按我们的理解，皇帝的意思就是：张浚的忠，没问题；正？不好说。
　　金人完颜宗翰评价张浚时说：“自吾入中国，未尝有敢撄吾锋者，独张枢密与我抗……”
　　这也不奇怪，和岳飞一样，张浚也是有骨气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