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灿烂
桂林日报
2024年03月03日
□董军
不知是因了那娃还是那狗,把她和老刘牵连上了。
夕照里,她坐在一棵大树下的背阴处。黄毛小狗离她几步远,懒洋洋地摇着尾巴。这狗是她退休后,从一个姐妹那里抱来的,乖巧、文静、懂事,从不乱嚷嚷。狗、狗。传来稚嫩的声音。抬眼看去,一位大哥怀里抱着一个娃,向这里缓步走来。那娃手指指着狗,似欲挣脱大哥的怀抱。黄毛小狗站起身来,讨好地看着来人,那尾巴,摇得更殷勤了。那大哥对着她微微一笑,蹲在狗的面前。娃的小手抚摸狗的脸,狗舌头轻轻地舔舐娃的小手。
没事,它不咬人。她说。这狗,真好看。大哥说。轻轻来了一阵风,吹得人心里舒坦、敞亮。是孙子?是。肉乎乎的,好可爱。大哥却郁郁地叹了口气。在背阴的光线里,看得清大哥脸上密集的皱纹,皱纹里堆积的愁苦。娃和狗玩得开心,好似早就相熟一样。晚霞落入了屋顶下,她起身,牵着狗走了。大哥抱着娃回家。一连几天,她都在夕照灿烂的那个时间,坐在树下的浓荫处,大哥也抱着娃来跟狗玩耍。他们相视一笑,就跟无言地约定了似的。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心底在袒露,情感在趋近。大哥姓刘,退了几年了。儿子和媳妇在外地承包了一处景点,做旅游生意,他和老伴在家里带孙子。原本是极幸福的一个家。可半年前,他老伴得了急症,撒手而去。他的天塌了一半,只能一个人勉强地独自带孙子。老刘和她说起这些,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嗓音也有些嘶哑。嗨,世事难料啊。他连连叹息。其实,哪一个人的一段生活不是在盛宴中曲终人散的?方式不同罢了,境遇各异罢了。她想。
那天,还是在浓浓的树荫下,老刘怀抱着孙子。突然,他脸色极为难看,肌肉都扭曲起来。你怎么啦?她关切地问他。他说,肚子突然疼得厉害。你帮我抱抱娃吧?语气近乎哀求。她不由自主地张开怀抱。老刘急切地将娃搁到她怀里,迈着碎步向近旁的家里冲去。那娃跟她一点不认生,用手抓她的脸,嘴里“啊啊”着,露出刚刚钻出来的晶莹的小白碎牙,煞是招人怜爱。她饥渴般地亲着娃的脸,心在疼痛中绵软、融化。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得厉害。假如当年她爱情的盛宴不衰,她的孙辈,也该有这般大了吧。过了大约十分钟,老刘急急地赶了回来,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并问没吵到你吧?好乖。她笑着答。他接过娃的时候,那娃好似还有些不舍。给奶奶当孙子去算了。他逗笑道。
那天晚上,她突然觉得有点不适。她阳过以后,身体复原得很慢,喉咙里一直像有痰在拥堵着,过了大概一个月,才彻底康复,恢复正常。这个夜晚,那种病恹恹的感觉又开始出现了。这辈子,她很少抱过小娃娃。看到娃,她的心会静悄悄地撕裂。而老刘家的那个娃,却异乎寻常地让她涌起怜爱的冲动。她的心,在那一刻平静温柔,溢满了母性。是因为娃肉嘟嘟的脸蛋吗?还是那晶莹剔透的小碎牙?抑或是娃与狗冥冥中那亲切的不见外的缘分?甚或是,自己老了,心里的伤口已然完全愈合?这个晚上,她又想起了三十年前的往事。当年,在她幸福地在肚子里孕育着爱情结晶的时候,他出轨了。她不能容忍,毅然决然地将那个她以及肚子里的他(她)摒弃于自己的生活之外。那以后,她的生活中没有了情爱,没有了娃……
第二天起来,她神清气爽,她牵着小黄狗来到那棵树下。她在那儿坐了好一会儿,没看见老刘和那娃。狗不安地躁动着,似乎和她有一样的心境。第三天、第四天,他们都没出现。太阳透过蓊郁的枝叶,静悄悄地洒给地上。老刘去哪儿啦?不会出什么事吧?她莫名地担忧起来。后来,她郁闷地对自己生起气来。人家来不来关你什么事?人家是你什么人?咸吃萝卜淡操心!但她还是忍不住在想,老刘和娃去哪儿了?老刘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带个娃,很辛苦,不会真有什么事吧?第十天,老刘和娃又出现在了树下。那娃“咿咿呀呀”地扑向了小狗,狗兴奋得闷哼了几声,表示内心的欢悦。老刘拿了一个袋子给她,里面装的是南京特产咸水鸭。在南京做旅游生意的儿子、儿媳想娃了,叫老刘领着娃到了南京。正是疫情过后旅游复苏的季节,儿子、儿媳忙得昏天黑地,老刘不想添乱,待了一个礼拜就回来了。这一次的短暂分别,似乎增进了彼此的关切与思念。老刘和她加了微信,相互叮嘱多联系。那天,天都快擦黑了,她才领着狗离去。
那棵树下,成了她每天的打卡地,老刘的娃和狗嬉戏,她和老刘慢条斯理的闲聊,成了一个小景。偶尔,老刘想起家里有点急事,娃就到了她的手上。有几次,娃从她怀里回到老刘的手上,居然死死抱着她的脖颈,又哭又闹的不干。老刘无奈地摇头,感叹道,娃天生就需要女性。她的脸就好像她年轻时那样,飘起一朵红晕,在夕照中,艳丽动人。
天气慢慢转凉。立冬那天,她虽添加了衣服,居然还感觉到了一丝凉意。半夜时分,她昏昏然地醒了过来,嘴渴,头烫,浑身无力。她软软地爬起来,喝了杯水,打开抽屉找退烧药,没有找到。小黄毛狗被惊动了,跑到她身边,愣愣地看着她。她坐在床头,隔着窗户,能隐约看见户外黢黑的树木在风中摇晃。她拿起手机,头昏脑涨地拨打了老刘的微信电话。十分钟后,门响了,她撑着摇摇摆摆的身躯开门。老刘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背上,是小被子裹着的娃。老刘带来了感冒药,还有退烧的布洛芬。
经历了一个冬天的风霜雨雪,那棵树掉落了不少枝枝叶叶,但树干依然挺直。夕照里,小狗和已能跌跌撞撞地跑路的娃嬉闹在一起。老刘幸福地站在一旁,原本深深的皱纹,似乎被冬日的风给填平了不少,掩饰不住的喜悦,布满了整张脸庞。不远处的一处屋子里,她一边炒着菜,一边从窗口探出头来,嘹亮地吆喝:老刘,饭好了,回家吃饭。天边的晚霞,在那一刻,燃烧得异常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