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迷了路的腿
收拾你给的美
桂林日报
2024年01月09日

图①:枯水季节的漓江边,尚有钓友岸边挥竿。江对岸便是叠彩山。

图②:元晦的石刻《四望山记》。
□本报记者杨湘沙 文/摄
如前所述,从秦朝开始,岭南一步步纳入了中原王朝的版图,桂林也逐渐迈开了自己发展壮大的步伐。
史禄开凿灵渠时,是为了运输兵马粮草,平定岭南,但估计他自己未必就能想到,一条灵渠,对于桂林的意义有多大;此后东汉马援从灵渠南下,平定交趾动乱,年久失修已经破败的灵渠重新得到修缮,水路因此畅通;到得李靖来桂林,第一次给桂林建了城墙,这算得上一道分水岭,尽管城池面积不大,但让桂林作为一座州城的防御能力大增,终于算是有了现代桂林城的雏形;李渤来桂林任职时,灵渠又升了级,设了铧嘴,加了陡门,顺流逆流,都不在话下,这是开创性的。
更值一提的是李渤还开发了西湖隐山、南溪山两个风景区,并留下了笔墨文字供后人回味咂摸,也是一大功。当然,这算不上首功,毕竟李渤之前,裴行立开发了桂州府对岸的訾家洲岛景区,并因为柳宗元的文章,让訾洲岛享誉千年。
山水景区的开发,使得桂林不再只是一处军事要地,人文因素的加持,众多名人大家的诗文,让桂林从唐朝开始,逐渐就变得有文化起来了。
如果硬要再往前推,也可以说南北朝的颜延之开发了独秀峰,他在山脚的岩洞读书,后世就成了颜公读书岩。但从纯粹的山水、风景角度和开发力度来说,颜延之“独占”的这个地方,与裴行立、李渤的努力还是有不小差距的,他是占了个就近的便宜,毕竟他当时的知府衙门离独秀峰也就几步路。
李渤之后,同样在发掘桂林山水方面有所建树的,就该轮到一个叫元晦的人了。这个元刺史,是唐朝宰相元稹的侄子,他主持开发了叠彩山,还有宝积山,并留有墨宝。而这又是今天漓江边一个游人如潮的地方。
彩翠相间,若叠彩然,故以为名
按照史料记载,桂林建城大抵可以分为三个步骤。
第一次建城,由李靖开始,在622—623年间,建了子城,“子城在漓江西,周三里十八步,高一丈二尺”。
第二次建城,在唐宣宗大中年间(847—859年),时任桂州刺史兼桂管观察使的蔡袭开始了扩建工程,在子城的基础上增筑外城。外城周长约三十里,高三丈二尺(差不多九米的样子,接近现在的三层楼)。因为城墙长了约九倍,所以开了八个城门,几乎将桂林城区百姓的居住区域全部纳入了保护范围。
唐光启年间(885—887年),桂州都督陈可环在子城的西北方向修建了“夹城”,这是桂林城的第三次大建设。夹城周长六七里,范围在独秀峰北到叠彩山、伏波山一带。这里被规划成了商业区。
元晦是唐武宗会昌年间来桂林当老大的,就在841—846年间。从这个时间段看,元晦享受到了李靖建城的阳光,但没沐浴到蔡袭二次建城的雨露。毕竟此时距李靖首建桂林子城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桂林子城也因时代久远存在很多问题——当然,如果不是这样,也就不会有元晦离开桂林一年后,蔡袭就开始了第二次的城建工作。
元晦开发叠彩山景区,对蔡袭的二次筑城,有没有促进作用?记者认为,这里面的可能性很大。上任首长在城北都开发了新的景点,继任者还不往上靠?能近一点是一点嘛。
蔡袭修建的这座外城的范围大致东到漓江边的滨江路,南到现在的漓江大瀑布饭店,也就是榕湖、杉湖北岸,西到中山中路,北已经到了独秀峰以北的地段。这应该说明了一个问题:蔡袭扩建桂林城的时候,叠彩山依然在城墙外面。这样的局面,应该是到第三次修建城墙,也就是四十年后,才有所改变:陈可环的桂林城,首次将叠彩山纳入了城内。而且,还不是很重要的位置,不过是一商业区。但毕竟,已经把江边的叠彩山以及叠彩山下漓江边的木龙洞,纳入了城防范围内。如是,按照正常的推测,柳宗元当年所居住的望秦驿,应该还是在桂林城的城墙外边。
之前,裴行立开发了訾洲公园(旧称訾家洲岛),李渤开发了西湖隐山六洞和南溪山,对于古时的文官来说,此乃扬名立万之事,元晦自不甘落后才对。所以,风往北吹,你走的好干脆,我也想回呀。于是,在当时桂林城的北边,元晦发现了叠彩山,更准确点说,应该是升级了叠彩山。他修了山道,建了亭,并留下了墨宝……我往北追,用迷了路的腿,收拾你给我的美。
会昌四年(844年),元晦于叠彩山兴建了写真院、花药院、流杯亭、八角亭、越亭、齐云亭、销忧亭、歌台钓榭、石室莲池等建筑。并亲撰《叠彩山记》《四望山记》和《于越山记》,及“叠彩”“于越”“四望”等题榜,刻石于山崖:
《叠彩山记》
按《图经》,山以石文横布,彩翠相间,若叠彩然,故以为名。东亘二里许,枕压桂水,其西岩有石门,中有石像,故曰“福庭”。又门阴构齐云亭,迥在西北,旷视天表,想望归途,北人此游,多轸乡思。
《四望山记》
山名四望,故亭为销忧。亭之前后,绵络山腹,皆溪梁危磴。由西而北,复东上叠彩。右崖至福庭石门,约三十余步。
《于越山记》
直渚之北,有虚楹钓榭,由此三径,各趋所抵。左指山隗,右向之僧舍为写真堂。北凿山径,由东山崖茅斋经栖真洞而北。史记云:秦并诸侯,以百越之地为桂林郡。吴谴步骘征南,克有于越。
从留下的文字来看,虽然《叠彩山记》《四望山记》和《于越山记》也文笔精炼,但更像是记事,过于一板一眼,其文采显然不及柳宗元的《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记》来得那么汪洋恣肆,“至若不骛远,不陵危,环山洄江,四出如一,夸奇竞秀,咸不相让,遍行天下者,惟是得之”,寥寥数语,就让人对訾洲岛心生仰慕之情。但这也正常,柳宗元是谁?唐宋八大家的老二,尤其是山水游记写得好,世上又有几人能比?
据本地知名学者邓祝仁介绍,即便是半个多世纪前担任桂州刺史李昌巎府中通判的任华,其文采也是胜过元晦不少的,在那篇著名的《送宗判官归滑台序》的临别赠言中,任华对桂林山水的描写堪称出神入化:“霜天如扫,低向朱崖。加以尖山万重,平地卓立。黑是铁色,锐如笔锋。复有阳江、桂江,略军城而南走,喷入沧海,横浸三山,则中朝群公岂知遐荒之外有如是山水?”
尖山万重,平地卓立……这与柳宗元文中的“桂州多灵山,发地峭坚,林立四野”有异曲同工之妙,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
中原的大佬们,不到桂林,你们怎么知道这岭南蛮荒之地居然还有如此山水?
从元晦的记事来看,他并不是第一个发现叠彩山风景独好的人,但能把叠彩山全面修缮,让更多的人得以更轻松写意地感受叠彩山和桂林的魅力,元晦功不可没。更何况,他在叠彩山旁的宝积山脚的华景洞前,也修了一座亭,名为“岩光”,这又是一大贡献。元晦还专门题了诗:“石静如镜开,山高若耸莲”,与他记事的文章相比,元晦的诗意似乎更引人入胜一些。
今天的宝积山和叠彩山,之间被中山北路分开,却又遥相呼应,桂林老八景中的“桂岭晴岚”,指的就是宝积山上看雨后初晴的云岚的惬意,而续八景中的“叠彩和风”,自然就是叠彩山的风景了。这都和元晦有脱不开的关系。
岁暮天涯客,寒窗欲晓时
前面在讲到行文功力的时候,我们提到了半个多世纪前的通判任华,提到了刺史李昌巎。任华对桂林山水特点的提炼,功力深厚,其实,当时在李昌巎府中的,另外还有一位诗人,也对桂林颇有感情,而且笔力不俗。这个人叫戎昱。
戎昱在桂林留下的诗篇,主要有《桂州口号》《桂城早秋》《桂州岁暮》《桂州腊夜》等。虽然没有能力开发景区,但戎昱留下的这些诗,无疑也让桂林城进入了中原文化人的视角,其对桂林文化推动的正面作用不可低估:
《桂城早秋》
远客惊秋早,江天夜露新。
满庭惟有月,空馆更何人。
卜命知身贱,伤寒舞剑频。
猿啼曾下泪,可是为忧贫。
《桂州腊夜》
坐到三更尽,归仍万里赊。
雪声偏傍竹,寒梦不离家。
晓角分残漏,孤灯落碎花。
二年随骠骑,辛苦向天涯。
《桂州岁暮》
岁暮天涯客,寒窗欲晓时。
君恩空自感,乡思梦先知。
重谊人愁别,惊栖鹊恋枝。
不堪楼上角,南向海风吹。
《桂州口号》
画角三声动客愁,晓霜如雪覆江楼。
谁道桂林风景暖,到来重著皂貂裘。
《再赴桂州先寄李大夫》
玷玉甘长弃,朱门喜再游。
过因谗后重,恩合死前酬。
养骥须怜瘦,栽松莫厌秋。
今朝两行泪,一半血和流。
戎昱的诗中常有“愁”“泪”“哭”“啼”“悲”“涕”等字样,读来有些凄苦,悲气纵横,这可能与他一生漂泊、郁郁不得志的个人经历有关。在后人看来,似乎格局不够大,过于感伤自己的身世和个人际遇,对国家大事好像关注不够,其实这是种误解,此处略去不提。但他的诗语言清丽婉朴,描写的手法较为多样,足以令不少感同身受的人扼腕长叹。
古时的文人,环境使然,大多走不出人身依附的宿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心大却运气差、兼且性格孤傲点的,难免处处见愁怨。戎昱寓居桂林的时候,就一度十分落魄,如果不是无意中被刺史李昌巎发现,爱其诗才,将其延为幕宾,解决了基本的生存问题,日子过得可能还要艰难。但他毕竟留下了关于桂林的诗篇,格调高亢也好,低怨也罢,仍值得桂林人一记。
细看支撑桂林文化史大厦的基石,里面又哪里少得了像戎昱这样的感情碎片呢?
南国春光岂再游
戎昱后来也曾做过刺史,但他的人生路终归还是以悲凉为主,不像元晦,作为宰相元稹的侄子,两人家庭出身有着很大的区别。
元稹的经历不简单,按史料记载,他出生于779年,卒于831年,享年五十三岁。元稹字微之、威明,洛阳(今河南省洛阳市)人,鲜卑族。北魏昭成帝拓跋什翼犍十九世孙。唐朝时期大臣、诗人、文学家、小说家。贞元九年(793年),元稹明经擢第,年仅十四岁。贞元十五年(799年),元稹初仕于河中府,此时也不过二十岁。贞元十九年(803年),元稹登书判拔萃科,授秘书省校书郎,与白居易情同手足,娶名门闺秀韦丛,数年后,韦丛亡故。元和元年(806年),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授左拾遗。元和四年(809年),由宰相裴垍提拔为监察御史。据载,元稹目击腐败政治,了解民生疾苦,访察官吏不法,颇有作为,深受百姓爱戴。但由此得罪宦官与权臣,遭到贬斥。后元稹看来是想通了,转而依附宦官集团,以图升迁。长庆二年(822年),官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相当于宰相,却被李逢吉陷害,罢相出为同州刺史。太和五年(831年),暴卒于武昌军节度使任所。
元晦的生卒年不详,活跃在大概唐敬宗至唐武宗年间(824—846年)。元晦来桂林的时间大概在会昌年间,也就是841—846年。元晦离开桂林,刚好是伯父元稹去世的那年,这里面是否有什么关系?史书没有记载,但记者认为这里面可能有脱不开的关系。
有元稹这样一个长辈,与戎昱相比,元晦的仕途要好走很多,所以,元晦是桂林老大,他开发了景区,还能一板一眼地记录景区的状况,而戎昱则要依附时任老大的李昌巎,并只能慨叹“二年随骠骑,辛苦向天涯”,然后“今朝两行泪,一半血和流”。
不过,在那样一个年代,元晦的追求也就这样了。长辈去世,元晦奔丧,不得不离开桂林。离开桂林前,元晦写了首诗,虽然名义上是去浙东任职,但就算是去任职,也得先回老家洛阳一下吧?实情究竟如何,留待专家考证吧:
《除浙东留题桂郡林亭》
紫泥远自金銮降,朱旆翻驰镜水头。
陶令风光偏畏夜,子牟衰鬓暗惊秋。
西邻月色何时见,南国春光岂再游。
莫遣艳歌催客醉,不堪回首翠蛾愁。
西邻月色何时见,南国春光岂再游……尽管元晦对桂林有无限的留恋,但毕竟他还有自己的家乡。这是常情,画角三声动客愁,晓霜如雪覆江楼。谁道桂林风景暖,到来重著皂貂裘。
再怎么说,桂林只是元晦的第二故乡。不过,对于桂林来说,这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