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州别后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桂林日报
2023年08月17日

图①:冼夫人骑马像。

图②:高州冼太庙,也称高城冼太庙,位于高州市区文明路东侧冼太文化公园(原潘州公园)北面,是粤西地区规模最大的冼太庙。周恩来总理曾称颂冼夫人为“中国巾帼英雄第一人”。(本文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本报记者 杨湘沙
隋开皇九年(589年),隋灭陈。南朝正式终结。
史书记载:“己巳,以黄州总管周法尚为永州总管,安集岭南,给黄州兵三千五百人为帐内,陈桂州刺史钱季卿等皆诣法尚降。定州刺史吕子廓,据山洞,不受命,法尚击斩之。”
这一年,陈朝的桂州刺史钱季卿的心情一定很复杂,陈朝已亡,他治下的桂州未来何去何从?钱刺史这段时期的心路历程,我们无从得知,但我们知道结果,那就是钱季卿率桂州治下诸郡县归顺隋朝。以现在的观点来看,虽然隋朝也是个短命王朝,但当时钱季卿确实在两朝更迭之际让桂林避免了一场战乱。并且,后面定州刺史吕子廓的遭遇也验证了隋朝的强势,此乃大势所趋,钱季卿的选择没毛病。
当然,在钱季卿之前,有岭南圣母之称的高凉郡太夫人冼氏选择效忠隋朝,应该也是钱季卿能够下此决心的重要推手。
只不过,选择向隋朝猛将周法尚投降,钱季卿的内心感受估计十分复杂。因为周法尚是周灵起的孙子,而周灵起又是钱季卿的前任,也曾任桂州刺史,与桂林人民荣辱与共过一段时间。
先后为同一地主官,这是一种缘分,但却要向前任的孙子投降,这让钱季卿找谁说理去
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高凉郡太夫人冼氏对陈朝的感情比较深,隋灭陈时,“岭南未有所附,数郡共奉高凉郡太夫人冼氏为主,号圣母,保境拒守。”显然,冼氏刚开始也是不愿降的,她可能不愿相信陈朝怎么就没了呢。直到晋王杨广“遣陈叔宝(陈后主)遗夫人书,谕以国亡”,冼氏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决定率手下归顺。“夫人集首领数千人,尽日恸哭,遣其孙冯魂帅众迎洸。洸击斩徐璒,入至广州,说谕岭南,诸州皆定”,冼氏也因此被册封未宋康郡夫人。
这些事情钱季卿肯定看在了眼里。冼氏当时在岭南的地位和影响力,钱季卿想必也是一清二楚的,再回想起自己父亲的旧事,跟着冼氏的方向走,也就顺理成章了,不会有太大的心理障碍。
关于钱季卿父亲的事,说起来也是凄凉。
据《陈书》记载,陈宣帝的第二个儿子陈叔凌,是个聪明人,颇得宣帝喜欢,十六岁就当了都督、江州刺史。陈叔凌性格强悍,年少时就能够自理政务,颇有主见,根本不屑于听僚属的建议。但这样的官二代,年少即大权在握,往往会嚣张跋扈一些。因此,钱季卿身为豫章内史的父亲钱法成“诣府进谒”,主动拜谒,本是礼节所在,也想拍个马屁,谁知直接就被陈叔凌打脸,“即配其子季卿将领马仗”,让他儿子钱季卿牵马坠镫。说是安排个工作,其实就是当马夫。这样的安排,钱法成当然不爽,偏偏钱季卿又是个有傲骨的人,“惭耻不时至”,居然敢上班迟到,以此表达心中不满。可陈叔凌是谁啊?皇帝的二儿子,一个宣帝驾崩时,敢拿刀砍自家大哥陈叔宝的人。结果,小的不懂事,还治不了你老的?“叔陵大怒,侵辱法成。法成愤怨,自缢而死。”
《列传·卷三十》记载,“太建四年(572年),(陈叔凌)迁都督湘、衡、桂、武四州诸军事、平南将军、湘州刺史,侍中、使持节如故。”这就是说,陈叔凌还曾经一度都督过桂州军事,这不知算不算和桂林也有一官之缘呢?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当时的桂州刺史一定不会是钱季卿。史书记载,“诸州镇闻其至,皆震恐股栗”,有钱法成这个前车之鉴,当他的手下,谁能不紧张?
陈叔凌胆子大,但命不够硬,且不得人心。觊觎皇位,兄弟阋墙,终究是篡位失败被斩了头。钱季卿算是大仇得报了,并在陈叔宝陈后主手下谋得了一个桂州刺史的官位,也算是封疆大吏。不过父亲钱法成所遭受过的羞辱,应该是他心中永远的痛,这块疙瘩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化解的。这恐怕也是钱季卿一看连冼夫人都顺了,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重要原因吧。
钱季卿降隋后,遭际如何?是否还继续留在桂林当老大或是迁往他乡?史书鲜有记载,但流于纸上的只言片语间,却知道他儿子钱昂能以国子生明三经擢第的身份,当上了宋州单父县长。这说明钱家并未彻底没落,钱季卿的儿子至少还能以朝廷官员家属的身份在国子监读上书,并有资格参加那个时候的“高考”,还做上了官。不过,曾经一州刺史的儿子考的却是明经科这样明显含有照顾成分的科目,钱家的际遇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气运不再啊。
封疆大吏的命运尚且如此多舛,如同浮萍一样羁留于桂北大地上的普通百姓,风吹雨打中,又是怎样的一种际遇呢?
狼烟烽火何时休/成王败寇尽东流/蜡炬已残泪难干/江山未老红颜旧……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按照学者的分析,秦一统岭南并实施移民政策以来,来自中原的人口逐渐在岭南地区落地生根发芽,从根本上改变了岭南地区的人口构成。众多文人、官宦家庭和商贾以及百姓的到来,让岭南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与中原的差距日益缩小,最终趋于一同也只是时间问题。
彼时,岭南地区的阶层划分依然清晰。如果以金字塔的形状来表述,从上往下,最上层当然还是中原王朝派驻岭南的高级文武官员,其次则是中原迁来的世家大族和当地土著中的部落头领家族以及朝廷派驻的中层官员。这两大家族加上中层官员在秦以后的汉、两晋、南北朝近千年的融合中,逐渐在岭南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中占据了最为重要的地位。即使是朝廷派驻的高层官员,在一定程度上仍需要小心呵护和这个群体的关系,并不敢过于托大。一旦过于托大,并且挤压到这个阶层的利益,举兵而反的事情也是时有发生。这应该也是隋朝乃至唐初不断发生起义的根本原因。这个阶层,我们不妨把它称作第二阶层。
期间桂州就爆发过俚人起义。
《资治通鉴·隋纪》中记载,隋文帝开皇十七年(597年),“桂州俚帅李光仕作乱,帝遣上柱国王世积与前桂州总管周法尚讨之”。周法尚急赴桂州调发驻扎在岭南地区的军队,王世积调发驻扎在岭北地区的军队,都在伊州会师。王世积率领的军队因为遇到瘴疫,无法前进,只得停在衡州(今衡阳附近)。于是周法尚独自率军攻打李光仕。李光仕战败,率领精锐部队退保白石洞(今广西桂平一带),周法尚俘获了大批李光仕部队的亲属家人。李光仕的部下有来向官军投降的,就归还他的妻子家人,十多天内,投降的俚人有数千人。最后,“光仕众溃而走,追斩之”,李光仕丢了头颅。
《资治通鉴·隋纪》还有记载,同是这一年的秋季,桂州人李世贤又举兵造反。隋文帝和百官大臣商议发兵征讨,有好几位将帅请命出征,文帝都没答应,而对右武侯大将军虞庆则说:“你位居宰相,受封上柱国、鲁国公,现在国家出现了叛贼,你却根本没有领兵出征的意思,这是为什么?”虞庆则叩头请罪,惶恐不安。于是文帝就任命虞庆则为桂州道行军总管,率军前去平定叛乱。
同一本书里,前面说到李光仕的时候被称为俚帅,显然是少数民族,后面提到的李世贤则直接说是桂州人。因此很可能是汉族,又或者是瑶族、苗族。这就说明,当时的桂州不堪压迫下,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一些有号召力的人物,即使是来自中原的汉人,也是要起来反抗的。
按照《资治通鉴·隋纪》的记载,由于居住在岭南地区的夷族、越族甚至包括汉族多次起兵反叛,隋文帝杨坚虽然并不太理会,但也架不住天天有人在旁边说叨,也是大感头痛。随即任命汴州刺史令狐熙为桂州总管,全面处理十七州所有的军事,并允许他相机行事,授权他可以朝廷之命任免州刺史以下各级官吏。
令狐熙上任后,大力推行恩德信义,于是岭南溪洞中的夷、越族酋帅相继率领部落归降。此前,岭南各地州县往往违抗命令,千方百计从中作梗,阳奉阴违,导致朝廷委派的官吏无法到位,只好寄居在总管府中,光吃饭不干活,完全下不到基层。现在令狐熙搞定了第二阶层后,把他们全都派遣到职,“为建城邑,开设学校,华、夷感化焉”。桂州自然也在其中,但建城一事尚未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这一年发生的这两件事情,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
第一,朝廷委派官员到岭南,很难下到基层,在管理上出的问题不少。正如各溪洞渠帅归附隋朝前所说的:“前时总管皆以兵威相胁,今者乃以手教相谕,我辈其可违乎!”像令狐熙这样好好说话,还是有人愿听,老是拿兵马来威胁,惹急了,大不了一拍两散,谁怕谁?从中也可看出之前所说的第二阶层在岭南当地的地位和影响力。况且,他们的战斗力在秦始皇时期就已经展现出来了的,大规模作战未必如你,但小规模游击战,你能奈我何?
第二个问题是,我们又知道了一个曾在桂林当过老大的家伙——令狐熙。这是史书上能找到的钱季卿之后的又一个桂州总管。之前的应该还有一个周法尚,书上称之为“前桂州总管”。因为开皇十年(590年),周法尚曾被任命为桂州总管,并担任岭南安抚大使,在任上待了好几年。这刚好是钱季卿归隋之后的第二年。所以我们可以初步认定,钱季卿之后统管桂州的是周法尚,原桂州刺史周灵起的孙子。
桂州总管是两手一起抓,文武通吃的。这段时间的桂州刺史是谁,恕记者目前尚未发现端倪,有兴趣的读者其实是可以去史海钩沉一下的。
你选择了我,我选择了你
岭南民族众多,编纂史书的人都未必分得清楚,所以,才会出现夷、俚、黎、獠、蛮等各种各样的称呼。如果我们的着重点是在岭南和桂州大地上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演化,统以百越称之,倒不失为一个方便的办法。
民族众多,领头人也多,而且战力还不俗,这确实不好管。毕竟由于岭南多山的缘故,当地土著大可以实行山区包围平原、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措施,让朝廷的正规军如同老鼠拉龟——无处下嘴。令狐熙之前,连朝廷安排的地方官员都无法到位,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了。想要治理好岭南这么大的地方,中原朝廷必须在强大的武力背景下,善用当地力量。这种力量属于前面所说的第二阶层。而南朝末年和隋朝初年,这个第二阶层的代表人物是冼氏冼夫人。
冼氏出生于南越土著世家,世为南越首领,史书称为俚人,也就是地道的越人。据说,此女子从小心地善良,却又胆大聪慧,既好读文化书,还喜欢带兵打仗,说是一手好箭法让成年男子都叹服。冼氏从小就开始参与家族事务,善于处理各种矛盾,因此很快就在家族中建立了颇高的地位,甚至连他的兄长、担任南凉州刺史的冼挺都很服这个妹妹,甚至能在妹妹的教诲下,浪子回头,改过自新。
史上关于冼氏的记载不少,比如说《隋书·谯国夫人传》《北史·列女·谯国夫人冼氏传》《资治通鉴》以及清朝时的《广东新语·五女将》《粤东笔记》《粤中见闻·冼夫人》等书中,都能看到冼夫人的身影。
在关于冼夫人的记载中,《隋书》《北史》《资治通鉴》都极为详尽,但《资治通鉴》的叙述平实,似乎又更加客观一些:
“初,燕昭成帝奔高丽,使其族人冯业,以三百人浮海奔宋,因留新会。自业至孙融,世为罗州刺史,融子宝为高凉太守。高凉冼氏,世为蛮酋,部落十余万家,有女,多筹略,善用兵,诸洞皆服其信义;融聘以为宝妇。融虽累世为方伯,非其土人,号令不行。冼氏约束本宗,使从民礼,每与宝参决辞讼,首领有犯,虽亲戚无所纵舍,由是冯氏始得行其政。”
这一段话,把冼氏与冯家的身世以及他们之所以能创建汉越融合大好局面的事情说得十分清楚,而且不带任何感情偏见,看着就感觉最接近真相。
既然大家都属于第二甚至偏上的阶层,强强联合也在情理之中。冼氏有能力,有家族实力,下领部落十余万家几十万人,但毕竟属于土著,缺乏上升通道;而冯家既有刺史又有太守,四代人经营下来,不缺上升通道,缺的只是地方人脉,缺的是上升所需的政绩。这金风玉露一相逢,确实胜却人间无数。
后面几十年所发生的事情,也证明了冼氏和冯宝,越汉民族大融合所能产生的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南朝的萧梁时期,侯景之乱中,高州刺史李迁仕应召勤王,考虑到冼氏和冯家的地位,专门派人邀请冼氏的丈夫高凉太守冯宝,欲一起谋事。但聪明的冼氏一眼看穿了李迁仕的谋反企图,及时制止了冯宝北上。果不其然,没几天,没看清大局的李迁仕就反了,派了大将去给侯景助威。随后冼氏自领一千人,带上各种礼物,只说丈夫有病,无奈只好让老婆来找李迁仕了。最后,不疑有他的李迁仕被冼氏的一千人混进了营地,并轻松击败李迁仕的兵。李迁仕逃跑得那叫一个狼狈。
这是多么智勇双全的一位奇女子啊!相比之下,冯宝确实弱了不少。只能这么说,冯宝冯宝,冯家捡到宝了。后来冼氏领兵去到赣石(今江西境内)与梁朝的都督陈霸先汇合,回到高凉后所说的一番话,更是显示了冼氏非同一般的政治眼光:“还,谓宝曰‘陈都督非常人也,甚得众心,君宜厚资之。’”短时间的交往就能看准一个人,并且让老公出面提前做投资,而不是由自己操办,甘当幕后。这眼光,这智商,这情商,怪不得能成南越首领,还无人不服。补充一下,这个陈霸先就是梁朝灭亡后,陈朝的开国皇帝——武帝陈霸先。
冼氏的事迹后面还有很多,史书记载中,落笔更多的是在她平乱时的武功谋略以及识大体顾大局、大义灭亲时毫不犹豫的人格魅力上,对治理一地的举措却甚少谈及。不过这也不奇怪,梁陈乃至隋朝,岭南地带大乱不多、小乱不断,常有地方少数民族起兵反抗的事情出现,当然,看朝廷不顺眼的汉族也有一些。这当中,冼夫人或文或武,以在民间和官方极高的威信,终究是件件事情都安抚了下来,办得妥妥帖帖。冼氏在世期间,三朝的皇帝个个都对冼夫人另眼相看,赞赏有加。即便死后,也极尽哀荣之事。
冼氏到没到过桂林,《资治通鉴》上看不出来,但从冼氏有生之年一直不断地在各部落之间周旋一事上,她对桂州的影响力显然是存在的,就像赵佗当初对于桂州的影响一样。所不同的是,冼氏不称王,一直以中原王朝为尊,既尽量避免无法控制的战火波及岭南,又维护了国家的领土完整。这也是后人对冼氏无比尊敬的重要原因。其实,不光是越人,即便在钱季卿这个贵为桂州刺史的汉人眼里,她的影响力也应该是不容置疑的。
总体来看,不管是南朝的梁陈还是后来的隋朝,《资治通鉴》里所记录的事情,很多时候都在这个造反、那个闹事上面打转转了。一方面世家大族都在竭力维护自己的利益;另一方面,仍是让我们想起,当时百姓生活也是相当的流离不安。不过,这也正常。就连隋文帝杨坚的儿子杨广,也是忙个不停的,成天不是在平叛,就是在平叛的路上。这么想想,现在的人们要幸福多了。
唉,西风夜渡桂州雨/家国依稀残梦里/思君不见倍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