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要进城
桂林日报
2023年01月15日
□杨秀建
娘半夜里打来电话说:“儿啊,娘要进城!”我万没有想到,还以为睡梦中出现了幻听。
父亲去世早,娘含辛茹苦把我们三姊妹拉扯大。姐姐和妹妹先后嫁到外乡。我大学毕业留在城里工作。娘从青丝满头到白发稀疏,从走路带风到气喘吁吁,从肩挑背负百多斤到提半桶猪食得歇几回。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我多次劝说娘,希望她去城里跟我过几天安生日子,可娘每次总是理由一大堆:娘不认字,讲土话城里人听不懂;城里人喜欢关门闭户,娘没地方串门唠嗑;城里花销大,开口动脚都要钱;城里车多人多,出门不方便;城市像迷宫,容易犯迷糊……原来娘压根不想进城。
上个月,娘患重感冒,在乡卫生院挂了3天药水不见好转。在我一再坚持下,娘才极不情愿地转到县人民医院接受治疗。入院3天,病情稍有好转,娘就直嚷嚷回乡下老家。不同意出院,娘便使小性子,拒绝吃药打针,故意为难医生护士。我只好请医生多开些药,提前给娘办了出院手续。
回家路上,我再三追问,娘嚅嗫着说出了实情:“我怕万一死在医院,被拉到火葬场……”小城正在推行殡葬改革,不管农村城镇,不问农民干部,凡在城里过世的一律实行火化。我开导娘说:“火葬节省土地,减少浪费……”娘打断我说:“进去百十来斤,出来一把灰,想想都怕。”说完娘望着车窗外不断闪过的树木、房屋和田野,半天不吱声。
仅月余之隔,娘咋突然改变了主意?一大早,带着满脑子问号,我驱车赶回老家。娘坐在门前椅子上,不断向村口张望。见到我,娘上下好一阵打量,扯扯我的衣服,摸摸我的脸,捏捏我的手,几年未曾见过似的。我被娘反常的举动吓着了,回想娘从拒不进城到主动要求进城,我脑子里倏忽闪过不祥的念头:难道娘突发老年痴呆?
好大会儿,娘终于开口说话:“儿啊,娘现在跟你一起进城去。”娘说话了,我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娘,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娘上次从你那儿住院回来就没再犯过毛病,身体好着哩。”娘吐字清楚,表意明白,看来脑子没啥毛病。我总算彻底放心了。我好奇地问:“娘,这回怎么一门心思想着进城?”娘抬头望向屋后山坳,神情忧郁地说:“你长贵大爷昨天上山了。”
有句俗话说得好,宁在世上挨,不愿在土里埋。想必长贵大爷的离世触动了娘敏感而脆弱的神经。我宽慰娘说:“你几十年的高血压糖尿病,还不是好好地一路走过来了。你只要记得每天按时吃药,保持良好心态,活到一百岁都不成问题。”“唉——”娘收回目光长叹口气说,“人迟早都要去阎王爷那儿报到。娘不是怕死,娘是怕死后拖累你呀!”
老家有个习俗,给父母养老送终是儿子的义务。长贵大爷的儿子山娃跟我一样,也是独根苗,在城里上班,平常村里老家有什么红白喜事,很少抽得开身回去帮忙,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他父亲过世,山娃一人跑前跑后,忙进忙出,不停地散烟,不停地说好话,不停地解释道歉……几天下来,头发白了一大片,身子瘦下一大圈,人一下子老了十来岁。大葬那天,山娃更是忙得陀螺似的团团转,出了本村上邻村,走了东家进西家。好在乡亲们没有计较他以前帮不帮忙出不出力,在青壮年十有八九外出打工的情形下,最终还是想方设法凑齐了抬棺上山的人。
“娘昨晚想了一夜,你说的话句句在理。死后烧成灰,装进盒子里,又干净又轻巧,小孩子都抱得动。”娘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说,“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咱不能再折腾活人啊!”说着说着,娘眼角又有浑浊的泪涌出。
带上简单打包好的行李,娘拉着我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熟悉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