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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数字报

张晓风《麝过春山草自香》:

真纯的、细微的事物都值得被看见

桂林日报 新闻    时间:2023年05月14日    来源:桂林日报

  □韦莎妮娜

  一千多年前的一个普通的春天,诗人许浑决定去拜访住在山里的朋友崔处士。彼时山中草长莺飞,鸟儿鸣啼,梨花如雪,空气中还有一股潮湿的气味。久处官场的许浑瞪大眼睛,想要贪婪地饱览这春色,忽而一阵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天哪,这是什么气味?”许浑思了又想,终于想起这股熟悉的味道叫麝香。只不过,与长安城里的人造麝香相比,山中的麝香显然有一股直愣愣的、直击口耳鼻的生命力。那么麝在哪里?春又在哪里?我又在哪里?恍然失神间,许浑脱口而出:“麝过春山草自香。”麝早已不复寻,举头已是千山碧,但每一根草丝,都残留着麝香,提示着春虽在深山,却不是无人问津。
  许浑的这一句诗,成为台湾作家张晓风最新散文集的名字。之所以将这句诗作为书名,并不是因为张晓风对它有偏好。张晓风喜欢唐诗宋词,她亲切地将《全唐诗》中的每一位诗人视为自己的“房客”。“我有两部书一定要买两套,一是《全唐诗》,另一是《莎士比亚全集》。一套放在办公室,一套放在家里。我想翻的时候,马上就能看到。”
  外界对张晓风的评价是,这是一位宝岛孕育出的一枚文学天才。而她却说,她与大陆的连结一直都在。祖籍江苏铜山,张晓风在八岁随父母离开故土前往台湾。在拥塞的火车上,在颠簸的海船上,她用诗歌和散文,反复吟唱心底里那股浓烈的被放逐感。她爱极了唐诗宋词的遣词造句:长安的轻轻柳色,江南的荷叶田田,大漠的落日长河。她隔着时空,感受历史的绝响和先祖的呼唤:“望着那犹带中原泥土的故物,我的血忽然澎湃起来。走过历史,走过辉煌的传统,我发觉我竟这样爱着自己的民族、自己的文化。那时候,莫名地想哭,仿佛一个贫穷的孩子,忽然在荒废的后园里发现了祖先留下来充满宝物的坛子,上面写着子孙万世,永宝勿替。”
  张晓风胸腔里,常常涌动着宏大苍茫的宿命感,却不妨碍她写下细腻生动的凡人凡事。她对我讲了一个故事——1938年冬,抗日战争炮火连天,张晓风的外祖父作为铁路系统的一员,毅然加入运送伤员的队伍。在将伤员转移进山洞后,一枚炮弹落到了外祖父身边,也将他永远地留在了桂林。1991年,张晓风曾经带母亲回桂林寻找外祖父的墓碑,犹见草木深深,一块石碑孤独而立。今年四月,耄耋之年的张晓风再度回到桂林,昔日草萋萋的江畔早已变成宅地。碑呢?已无处可寻。“那天清晨,我在独秀峰对面的江岸旁放了一束鲜花。那是外祖父曾安葬的地方。历史只载春秋,但像外祖父这样的无数小人物,也值得一书。”
  “笔如太阳之热,霜雪之贞,篇篇有寒梅之香,字字若璎珞敲冰。”在《麝过春山草自香》这本散文集中,八十二岁的张晓风仍旧以真纯的眼光,打量着一草一木,日常事和平凡人。我曾真切地向她请教,如何活到耄耋之年还没有一点点成年人的“虚”与“假”?她脱口而出,因为作假很难啊!在这五十二篇散文作品中,字里行间处处可见真纯可爱。“年轻的时候,常以为既然‘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这个‘几希’十分可贵,值的努力追求……不过及至老了,回头一看,跟动物差不多的行为恐怕是最好的。例如小鸟懂得正常作息,懂得什么时候该起床,什么时候该睡觉。穿山甲懂得用鳞片保护好自己。大老虎懂得辛苦觅食来喂小老虎……”“九岁,读了一点《天方夜谭》,不知天高地厚,暗自许诺自己,将来你要做一个‘探险家’……然而我很快就想起来了,不行,我晕船,会吐。”“久没听到粤语,心里就难免会有那么一点小小惆怅……一堆广东人说起话来,直觉如千军万马环伺,有如闻打击乐团,锣鼓铙钹一大堆,鞳然一声大作,既壮观又壮听。其间中原地区失踪了八百年的属于古汉语的入声字一粒粒蹦出来,棱角分明,令人惊艳!”
  台湾的作家,尤其是散文作家,总有一种自成一派的灵气。说不好是遣词造句的妙,还是语感的节奏,总之是很容易在一众作品中分辨出来的。听我这么说,张晓风接过话:“这份‘灵气’来源于大家没有刻意去追求不俗。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的词不必说,她竟然也用了‘肥’和‘瘦’这样的大白话字眼。写作的人,千万别被‘语不惊人死不休’这句话给骗啦!”的确,在张晓风的《麝过春山草自香》中,大白话、口语都挺多,看似“俗”的主题也有,但丝毫不妨碍她的隽永清新之风。
  张晓风是虔诚的环保主义者。这一点,在这本书中反复体现。无论是自制的“毛豆再利用汤”(《浪子大餐》),还是想要做一个“动物园节”让动物离笼自行散步(《“人为万物之灵”,真的吗?》),抑或是追究麝、麝香猫、椰子狸“前世今生”的故事(《麝·麝香猫·椰子狸·咖啡》),都能看得出作者对大自然有灵万物的敬畏与爱护,对大地所赐予的一切恩典的感激与珍惜,对人世间种种现象的哲思。
  在这本书中,张晓风还耐心地说文解字,这一块是我最喜欢的。字的来源和演化,即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与演变。而每一个汉字,在造字的过程中,都倾注了中国式的浪漫。譬如说“明”,它的甲骨文就像是一扇小窗旁边有一弯明月。“你想想,暗夜,暗夜,阒黑,升起一轮月亮,我刚好有一扇窗,小小的,高高的,甚至是天窗。月光投入,我于是有了一小块光明,只有半席大,只容一个人抱膝坐在光中,这时,如果有一本已经读熟了的大字诗卷,就可以在月下展读……”(《垂直中国和明》)
  坐在四月的漓江边,张晓风始终保持着不疾不徐的语速,讲述着她对文字和世界的理解。到最后,她甚至花了十多分钟,讲述她去张大千家喝下午茶、摆龙门阵的故事。“每个人都不是孤岛,我们彼此相连。海峡两岸也是一样,在文学世界里我们共融、彼此凝聚,从未分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