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烟生六峝
桂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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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 时间:2023年01月12日 来源:桂林日报
六峝河边六峝茶。刘玉 摄
□刘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抗战老兵口述历史》《征服老山界》等)
那日,撩尹文军、莫菡栖二位兄吃新茶,演绎出一段佳话,始料未及。想那文军兄拍着胸脯应允查找史籍,果真有两把刷子,不仅为“六峝茶曾为贡茶”找到大量史料佐证,还附赠《弥香山水间的六峝茶》一文,揭开一段尘封多年的史实,确实教人欢喜。
华江旧称“六峝”,山民都喜茶。火上架一口铁鼎锅,水沸后,从竹篓子里抓一把茶叶撒进锅,再煮上三五分钟,置于木质锅架上备取。冷天喝热的,热天喝冷的。冷茶特别有讲究,一定要头天煮好,冷透,第二天喝起来满口粽香。这也就怪了,粽香哪里来的?谁都说不清。家里有客来,必盛大半碗呈上。那些年我外婆住在公路边,热天,她每日必煮一大锅茶水,堂屋摆几张竹椅,自己则搬一张坐在门口,手执蒲扇,路上认识不认识的,一概招呼,“去哪啊,天热,进屋喝茶啊”。数年下来,竹椅被摩挲得油光水亮。
华江人喝的茶,都是自家手工所制。烤干后,放到竹篓里烘烤着备用。竹篓设计精巧,那张阔口最是好看,口沿上方极像帽檐,以防灰尘和异物落入。当年没喝完的,便一应存放在火炕楼上。烟火常年熏着,防潮防虫。有贩子来收这样的陈茶。倒卖到茶客手里,或在桂林商埠名街水东门挂牌售卖,也有拿去加工六堡茶的。早年,我在当地供销社里见过,细茶粗茶分开,标价多少已忘记。那年月,城里人进山,茶叶、香菇、笋干一定要各带回几两,不然就算没到过华江。
算来,从最初跟母亲学习做茶至今,已有十几年光景。
“兄刘玉,号忘忧谷主。早年即以画笔驰骋江湖,后潜心文学创作……日前谷主发文,其于忘忧谷中采得野生茶,得茶科所专家点拨,精选树尖细叶,亲自摇青捻揉,以炭火细细烘焙,废寝忘食,至深夜而不觉。
余见文口舌生津,馋虫挠心。翌日即与友杀入谷中。忘忧谷于猫儿山下,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山间清泉奔流,空气沁人心脾。谷主好茶相迎。取山涧泉水,至适度水温浸泡。茶香浓郁扑鼻,汤色淳亮,口感细滑柔和,茶味沉绵悠长。至十数泡,香气渐微,然汤色依旧,茶味厚度不减。唇舌之间,似含谷中万物之精华。谷主精心手造,亦如其画,其文……”
这段文字,是画家忠民兄写于丙申四月。也就在那年那月,他被六峝茶种草而不能自拔。
而远在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端午,兴安知县侯光职同样被六峝茶种草,随后写下“人在深山太古家,嫏嬛福地拥高牙。诗情热极须消渴,领取清风漫煮茶。”并于诗后注释,“先生家六峝,水秀山青。代有文人,风致不减。桃源也,兼产名茶,曾入贡”。先生自然不是我,却穿越时空与我有着某种勾连。给知县送茶的,是他的好茶友龚锡绅(1779-1851,号书诸,六峝人,嘉庆十五年乡试列副贡),侯龚二人因茶结缘,经常玩儿诗歌唱和的把戏。文人自然好喝茶,而且要喝好茶。好茶哪来呢,巧了,龚老师有位好兄弟,张凤仪(?-1852,字玉山,六峝人,嘉庆己卯科举人)。这位张举人,正是在下先祖,是个既能读书又能做茶的迁二代,刚从福建带着制茶技艺迁来广西不久。
2000年前后,在漓江源发现三块“奉宪示勒石永禁”古禁山碑,其主要内容是:嘉庆年间,湖南人尹洛川勾结兴安县差王成等人在猫儿山开窑烧炭,破坏漓江水源林,张凤仪、龚锡绅率一众乡绅呈文府衙,引起当局重视,明令禁止,加强猫儿山生态环境的依法保护。彼时,我正在家乡组织“保护漓江源”万人签名活动,冥冥中竟与先祖做着同样的事。
老前辈断然不会想到,后世的人,隔着百年光阴喝着六峝茶,与他们对望。
云雾在崇山峻岭间飘忽,漓江上游,六峝河畔,延绵的雨像一张无边的网,如梦似幻,滋润着起伏的山峦。而久负盛名的六峝野茶树,便共生于这片广袤的原始次生林和竹海下。作为六峝茶的核心产区,华江境内海拔300至1000米的山间,溪谷纵横,崖壁陡峭,森林茂密,常年云雾缠绕、雨露丰沛,野茶树在这青山绿水怀抱间孕育、生长,日复一日,纳山川日月之华,每临春夏,经东南风轻轻撩拨,便滋长出一片片嫩芽来。连日细雨后,山林间的茶树,都一应冒出了尖尖细细的新芽,翠绿间透着淡淡的黄,山风拂过,在周遭开得正艳的映山红的映衬下,愈发娇艳欲滴,招人欢喜。
假如,你在忘忧谷葱绿的翠竹林里,在时隐时现的薄雾间,见到一个背影,发梢因雨露浸淫,冒着淡淡热气,却浑然不觉,悠然自得在雨中采茶的男人。不用艳羡,那人便是我。
逢清明谷雨间,我必定偷闲做茶。雷打不动。事再重要也束之高阁,一身轻装,心怀虔诚回归山林,将自己放慢,静心,做一个节衣素食的茶人。
提到野生茶,不得不提及一人——陆羽。老陆一生嗜茶,精于茶道,乃唐代著名茶学家,用毕生之力实践和研究茶学,以世界第一部茶学专著《茶经》闻名,被尊称为茶圣。《茶经》开篇即对茶的优劣做了评判,“茶者……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野者上,园者次”。野者上,为什么?因为它自然生长于荒野,其根茎深扎,在生长过程中矿物质不断积累,又历经岁月洗礼,存留下来的,经适者生存的严酷自然法则遴选,自然具有特别的韵味。
六峝茶受人追捧,贵在其野。
野生茶没经人工栽培驯化,大量利用,乃茶饮最早源头,不论是饮茶之始,还是历史名茶研发,都始于野茶。秦灭蜀之前,史上最早饮茶的古巴蜀先民,喝的就是野生树。野茶重要的特征,是长于自然原生态环境中,土壤富有各种稀缺微量元素,绝无人工施肥和农药干预,因而其成长基因及环境,都迥异于茶园里经过人工干预、栽培驯化的台地茶。产于六峝河两岸的野生茶,为散生群体种,叶缘有稀钝齿,或全无锯齿,主副叶脉粗壮而明显,茶青多呈墨绿色,叶片革质肥厚,经揉捻后条索紧致,毛茶颜色乌黑发亮。茶性滑柔而质重,汤色橙黄而金亮,香气深沉而特异,水甜回甘长且稳定。
华江壮、汉、瑶、苗各族群众,自古有采茶、制茶的传统,每到产茶季,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未息的生活。
野生茶品质优良者多在人迹罕至之地,山林中无路可寻,采茶人需以柴刀劈开通道,翻山越岭,过程艰险非常人所能及。是以,往往一筐茶青采下来,再回头,已经翻过好几个山头,同伴此时也了无踪迹。
我采茶,踩着脚下的枯叶,行走于雨雾迷蒙的山林间,有路或者没有路,都不重要,茶叶的多少,也不重要。除了偶尔的虫鸟鸣叫,山里寂静得可以听见雨水滴落在芽尖的声音。于是,一些潜藏于心的细微情感,也在山间悄然释放。
与竹相伴,得竹之清雅;与花相邻,得花之芬芳。但竹林野茶独有的蜜香、花香,并非与生俱来,也并非人人皆可得之。不同气候,不同土壤、水、温度、空气以及海拔高度,采摘时间,制作工艺,甚至不同采茶人,都会直接影响茶叶最终呈现的汤色、茶气和厚度。
六峝茶的古法制作,是选取鲜嫩的茶青,在适度摊放后,置入锅中高温杀青,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为最佳,然后不停翻动,让叶片均匀受热,接着抛撒茶叶散热,再把茶叶倒于簸箕发酵。为使发酵充分,每隔一个小时揉搓一次,同时不停地抛撒解块,待茶叶转成金黄,便可用大火烘烤,至六七成干再转用小火烘烤,直到干透,传统六峝茶便制作完成了。
六峝茶的制作技艺,主要通过家族成员或师承关系口口相传。自小耳濡目染,传统的制茶技艺,茶叶“久煮不烂,茶水一周不馊”的民谚,早已谙熟于心。不过,在学习现代制茶技艺之后,我更偏爱两者的融合,又或者说,更偏好将现代制作工艺融入古法制作技艺,以达到个人所追求的结果。
为找到更适合六峝茶的制茶技艺,我“自虐”式地摸索着,实验着。过程远比画一幅画,写一篇文章来得辛苦,却更享受。制一炉茶,与画画、写作一样,都是在用心成就一件满怀期待的作品,只有在它以满意的姿态呈现,你才会心满意足,带着新的希望进行下一次创作。
制茶过程,最教人不忍离开,又心甘情愿地累着的,是炭焙环节。尽管守一炉新茶,往往需要通宵达旦。燃一炉炭火,捧一本书,慢条斯理地守候着。木炭燃烧,温度上升,随着发酵好的新茶水汽蒸发,香气直抵鼻腔,沁入心扉的滋味,从青涩到浓郁的花香,再演变为青苹果的香、蜜香……陶醉在满屋茶香里,仿若一夜间经历了四季,又似真的在陪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