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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的古树

桂林日报      2024年03月17日     
  □梁永刚

  每次去探访古村落,我必然要拜谒村中的古树,不为猎奇和赏景,只为发自内心的崇敬和敬畏。在陌生的古村里行走,历数着一棵棵古树,犹如翻阅着一册册纸张泛黄的历史长卷,枝丫间记载着鲜活的乡村档案,肌肤里镌刻着古老的乡风民俗。站立在古树下,仰望着由里到外散发出的深邃和沧桑,让我油然心生虔诚和感恩。
  乡村的古树是见证了人间冷暖的亲情树。每棵古树的背后都有一段故事,或荡气回肠,或凄婉缠绵,无言地诉说着人间的悲欢离合。乡谚说,家有一老,胜似一宝。老人是家庭的财富,古树是村庄的财富。那些面目沧桑的古树,历经战火的洗礼、岁月的更迭,数百年来一直守护着小小的村庄,庇佑着一村庄的生灵。
  和村庄年岁相仿的古树,采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承载了太多的人间情感,犹如一条隐秘的时光通道,冥冥中连接着村庄的源头,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每个游子的心中都生长着一棵树,漂泊得越远越久,那棵树越枝繁叶茂、根深蒂固。许多年前,我还在中学念书时,老家的村子里突然从台湾回来了一位年逾八旬的老人。当年离开村子时,他仅是一个26岁的小伙,如今回乡探亲时已是白发苍苍。老人的父母早已作古,三间土坯房已经坍塌,废墟中仅剩下一棵古树依然健在。
  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跟在老人后边看热闹,瘦小的老人跪倒在院中的古树下,老泪纵横,一遍遍呼喊着:“爹呀,娘啊,您的狗娃回来晚了呀。”那种悲切而声嘶力竭的哭诉感染着围观的每一个人,就连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孩子也跟着抹眼泪。
  多年之后回想着当年的那一幕,我终于理解了老人跪拜古树的良苦用心,对于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游子来说,曾经的温暖家园如今一地瓦砾荒草丛生,废墟之上除了苍凉的记忆再无他物,唯有古树之上还星星点点残留着父母的讯息,多少能给他孤寂落寞的心灵带来一丝慰藉。
  如今,在一座座古村落行走,我越来越明显地感到,人烟在逐渐稀少,走进垂暮之年的古树也在锐减,让我一次次陷入唏嘘喟叹痛心疾首的境地。我无力挽救那些古树的悲惨命运,就像我无法阻挡我从一个毛头小伙步入不惑之年的步伐。
  当然,也有些古树是幸运的,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轰然倒下,在寿终正寝的安然中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留下一村庄的眷恋和不舍。更多的古树却远没有这么幸运,或者是被人用铲车粗暴移走,用以装点充斥钢筋水泥、没有文化与记忆的高档小区,或者是以低价卖掉,成为木器加工厂制作高档家具的理想木材。
  有买卖就会有伤害,当越来越多的城市高档小区想借助古树提升楼盘品位,那些在村庄里生长了千百年的古树也就开始了迁徙。树的迁徙不同于鸟的迁徙、人的迁徙,那是一种背井离乡、撕心裂肺的切肤之痛。
  在一个村庄,我曾偶遇了一棵百年古树被移走的过程,用惨不忍睹形容毫不为过。在村头的坑塘边,一辆轰鸣的铲车没费多大劲就挖掉了根部的泥土,随着一声闷响,那棵苍劲挺拔的古树歪倒在地。几个人随即上前,手执电锯,粗暴地切断了根系,削掉了亭亭如盖的树冠,一树翠绿顷刻间不复存在,唯留光秃秃的硕大树干和一地残枝败叶。很快,有专业人员用塑料布将树根包裹起来,连同附着在树根上的泥土;接着开过来一辆吊车,熟练地用钢丝绳系住树身,吊上一辆卡车拉走了。我木然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伤痕累累的古树绝尘而去,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一棵古树被移走了,我感到一个家园被连根拔起了,整个村庄被洗劫一空了。也许过不了多久,这棵古树便会出现在某个高档小区里。那个喧嚣聒噪人声乱耳之地,将成为古树的新家。每次在城市小区里看到那些从乡村迁徙到城市的古树,我的心情都会变得异常沉郁:密密匝匝的钢丝绳牵引着被削去树冠的树干,断裂的伤口上裹着一层层塑料布,有的身上还挂着一瓶瓶维系生命的营养液,可谓是享受了同人一般的优厚待遇。古树却并不领情,耷拉着脑袋,病恹恹的,仿佛生命垂危的病人,全然没了在乡村生活时的精气神。
  许多年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乡村古树的根连接着老井、河流,连接着人间烟火,连接着一位位长眠于地下的先人,古树的根就是家族的根,村庄的根。一个家族的人事更迭写在族谱上,一个村庄的沧桑变幻刻在古树上。
  一座繁衍生息的村庄,不能没有古树,就如同一个人不能忘记祖宗,一个家族不能没有族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