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装驮起霜雪色,山水散发迷彩香
桂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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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 时间:2025年07月26日 来源:桂林日报
□张朝阳
岁月如同一支灵动的画笔,在时光的宣纸上勾勒出生命的轮廓;又似一首悠扬的歌,吟唱着人生的起起落落;更是一首让人回味无穷的诗,书写出了四季流转的温柔、悲欢交织的深邃,以及那些藏在光阴褶皱里的细碎感动与永恒期盼。站在营区最高处的瞭望台,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在暮色中若隐若现,甲天下的桂林山水如淡雅水墨画映入眼帘。恍惚间,那些青山化作了父亲教课时飞扬的粉笔灰,在黄昏的余晖里飘散;记忆深处母亲药箱上的红十字,始终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勾起了我绵长而深沉的回忆。南方夏天的燥热在暮色中渐渐褪去,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清凉,望着岗哨上挺拔如松的年轻战士,我惊觉,岁月已悄然将我的青丝染成了霜雪。五十载人生路,三十二年军旅生涯,瞬间,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书香泥土交织的童年
我出生在河南安阳平原地区的一个农民家庭,父亲是村里唯一的小学老师,母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我家姐弟三人,我排行老二,是家中的大哥。在当时的农村,我家条件不算差,一个四合院,屋前有一棵上百年的老槐树,它的枝干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也承载着我无数的回忆。它是我童年最忠实的见证者。记忆中的童年,每天第一缕晨曦穿透木格窗,洒在斑驳的八仙桌上,父亲就会把我从被窝里面叫醒。他身上经常披着一件褪色的中山装,缓缓地展开泛黄的课本,青砖墙缝里蟋蟀的鸣叫,与父亲讲解《诗经》《论语》时并不标准的普通话相互交织,在晨雾中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我沉陷其中。那声音,时而低沉,时而激昂,仿佛是一首古老的歌谣,诉说着岁月的故事,也是刻在我心灵深处的童年记忆。
母亲的身影,总是与泥土紧密相连。她出诊时的布鞋,沾满了不同的泥土。有时是雨后麦田的黄泥,带着湿润的气息;有时是翻越河沟的褐色黏土,夹杂着青草的芬芳;有时是产妇门槛上的黑泥,蕴含着生命的希望。她的药箱里,永远备着三样东西:银针、紫药水和用油纸包着的甘草片。那银针,在母亲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能够治愈世间的病痛;那紫药水,是伤口愈合的希望;而那甘草片,则带着一丝甘甜,抚慰着患者的心灵。记得那年大雪封路,十里开外的乡亲来请她,她毫不犹豫地踩着没膝的积雪去接生。归来时,裤腿早已冻成冰甲,脸上却洋溢着迎来新生命的喜悦。那笑容,如同一束温暖的阳光,照亮了整个寒冬。
我的父亲母亲对我的童年影响深远,村头的河流,老屋前的老槐树,见证了我的成长与蜕变。十三岁那年,我正坐在父亲身旁,听他教我读《出师表》中“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流水声潺潺,与文字产生了奇妙的共鸣,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让我感受到了古人的情怀。月光下的晒麦场,我戴着一顶军帽,满心欢喜。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在暗处悄然转动,将我引向了一条充满挑战与荣耀的军旅之路。
迷彩岁月淬炼的军旅青春
新兵连的板床,硬得像故乡的磨盘。凌晨四点的紧急集合哨,如同一声惊雷,打破了夜的宁静。练兵场上,数百个青涩的灵魂在黑暗中慌乱地碰撞,发出金属般的回响。我们趴在满是露水的草地上,一动不敢动,心中充满了紧张与恐惧。直到天亮后防空警报解除,我们才懵懂地走回营区。班长说军姿要站成白杨,笔直而挺拔。汗水顺着脊梁滑落,就像母亲采药时走过的山脊线,那是坚韧与毅力的象征。第一次实弹射击时,硝烟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竟与父亲批改作业的红墨水气味有着某种神秘的相似,仿佛都蕴含着责任与担当。
在河北赞皇县山头扑灭山火的经历,教会了我另一种语言。当火警传到军校,数千热血男儿义无反顾地奔赴一线。我们奋力扑救,与烈火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战斗。看着满目疮痍的火后场景和群众无奈而又惋惜的表情,我深刻地懂得了军人的意义。那是守护,是奉献,是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勇气。海拔近千米的训练场,寒风凛冽,钢枪在零下二十摄氏度中与手套冻成整体,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晶。但我们依然坚守,因为我们知道,只有经历了严寒的考验,才能成为真正的钢铁战士。在野外驾驶训练时,在北风呼啸中,我们相互偎依取暖。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父亲在黑板上写“国”字时为何总要用力顿笔,那是对祖国深深的热爱与忠诚。
柳州“7·19”抗洪中,浸透迷彩服的不只是雨水,还有我们的汗水与热血。戴着防毒面具抢救化工厂的十几个小时,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战斗。指尖磨出的血珠滴在古朴的厂房,恍惚中,我看见母亲接生时同样沾着血的手。那双手,是生命的守护者;而我们的手,是人民的守护者。当周边群众为我们抢救出最后一车危险品而欢呼时,我仿佛又听到了父亲所教班级在竞赛中获奖后同学们的雀跃。那欢呼与雀跃,是对我们努力的肯定,也是我们继续前行的动力。
跨越·2009演训活动,是我军旅生涯中一段难忘的记忆。我们机动数千公里,一路上充满了极度的新鲜感,仿佛忘记了疲惫。作为梯队长,我更是无法忘却那陌生场地上排兵布阵的智慧,那实打实的交锋以及取得胜利时的喜悦。每一个瞬间,都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成为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
回望与传承的知天命之年
授衔仪式那天,国防绿在镜中与父亲的白发重叠。三十二年的戎马生涯,勋章碰撞的声响里藏着太多的故事。有夜间站岗时玻璃窗上的冰花,那是孤独与坚守的见证;有跨越演习时陌生地形中调动的机警,那是智慧与勇气的体现;更有自己所带年轻战士眼中的星光,那是希望与传承的象征。这些记忆的碎片,在某个清晨整理军装时,突然拼凑出完整的年轮,让我感慨万千。
今年,母亲已81岁了,走进老屋,她的药箱静静地躺在书房里,布满了灰尘,药箱里紫药水早已干涸,银针却依然锃亮,像那永不褪色的红十字,闪耀着温暖而坚定的光芒。某日替新兵包扎伤口时,我的手法竟与母亲的手法如出一辙。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所谓传承,不过是把仁心化作战术动作里的温柔,也是把母亲当年以民兵身份参加战场救护的精神延续。这是一种血脉相连的情感,是一种永不磨灭的信念。
看着堂屋里挂着的父亲的遗像,心里忍不住酸楚,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睛里打转,为了不让陪着回老家的女儿发现,我强忍把眼泪憋了回去。回想,父亲的一生没有享过一天福,喝过最好的酒便是我拿回家的蛤蚧酒,自己一个人还舍不得喝,有朋友来才陪着小酌。晚年发现患了肺癌,为了不让我花钱,也不允许我在桂林为他们二老买房,坚持回老家。弥留之际,嘴里依然念叨着远在广东带队训练的我。今年,我已是知天命之年,深深体会到作为一个父亲对自己孩子的爱,父亲去世已有二十多年,一直到现在我每每想起依然痛心的是,缺席了父亲的葬礼……
这些年,我常在基层和党校讲课。看着台下青春的面庞,总会想起父亲沾满粉笔灰的袖口。当讲到国防中要“知己知彼”时,窗外飘落的银杏叶酷似三十多年前村口河流的节奏。原来,天地间的至理,早在家乡的晨读声中就已种下。父亲教我的那些古老文字,早已融入我的血脉,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如今,女儿即将踏入大学校园,在她人生的6570多个日日夜夜,我陪伴在她身边的日子屈指可数,而我的青丝也毫不留情地在悄无声息中变成了霜雪。营区里,夜色中的军营亮起盏盏明灯,宛如散落大地的星子,照亮了前行的道路。三十二载春秋在军号的韵律中流过,此刻我终于懂得:生命从来不是既定的轨迹,而是用父亲教的横竖撇捺,在军功章上续写“仁”字的新解;是用母亲传的银针,在迷彩布上绣出生命的经纬,是自己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刻苦训练保家卫国的初心。远山轮廓渐隐,但星河永恒,正如那些融进血脉的教诲,会在某个黎明的战备哨声中,继续照亮我前进的路,也照亮一代又一代军人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