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桥
桂林日报
作者:
新闻 时间:2023年08月21日 来源:桂林日报
□蒙祥吉
村头有条溪,溪上有座老木桥。桥底下四根一人抱不过来的大杉木横在溪上作为梁,梁上铺木板为面,面上有廊,廊上盖瓦,古朴结实。小时候我就发现桥廊上的一根脊檩写有字,仿佛记录建桥时的信息,其中开头的“民国”二字好认,后面有“甘年”字样,不过“甘”字感觉少了一横,村里的小伙伴向来拘谨,不敢读,唯有我艺高胆大,念了“民国甘年”二十年。老桥是进村出村的主要通道,进村的人来到桥上,看日头还高,常坐下来纳纳凉、歇歇脚;出村的人,特别是有亲友相送的,到得桥上还有很多话要说,不自觉停下来,再四道别。
村里有人办喜事时老桥最热闹。先说迎亲。以前兴抬嫁妆,帮抬嫁妆的人来到桥上要停下休息一会儿,集合队伍等待新娘,然后一起吹吹打打到新郎家。在队伍停下来的时候,嫁妆也满满当当地停在桥上。这时,事闲的妇人会过来东瞅瞅西看看,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说这床被子颜色艳、那个柜子款式新,让精心准备的娘家人狠狠地挣了一回面子,难得见新鲜事物的山里人也开了眼。嫁女也一样,虽然当天是新娘的大喜日子,但眼看从此别了爹娘,换了身份,成为人妻,自然是依依不舍,迟迟不出家门。帮抬嫁妆的人很懂事,把东西抬出来后,到桥上耐心等待。这么一来,嫁姑娘的人家同样亮了一回家底。
其间有个故事很有趣。我们那个小村子当时只有山路,别说汽车,连摩托车、单车都走不了。有户人家的姑爷家在山脚,通了公路,主家有意给女儿一辆单车做嫁妆。本来单车直接放姑爷家是最省事的,可主家是想显摆一下吧,他先请人把车从山脚抬回家,嫁女那天又由帮抬嫁妆的人抬到山脚。其这波操作,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成为笑谈。
久而久之,在村里人心中,老桥成了个节点——回来,到了桥就算到家了;出去,过了桥就当在外了。人是这样,好像鬼神亦然,以至于流传下来的一些在现代文明人看来是迷信的活动常在桥上进行。
其中有一种仪式以驱邪禳灾祈福为目的。这个仪式需要杀只鸡和鸭祭祀,杀完了还要生火烧水褪毛开膛,煮到半熟焚香念咒再拜。鸡鸭的血和清洗干净的内脏就着煮肉的汤烫进去,撒几颗盐,一锅清香的土鸡土鸭汤就有了。然后分而食之,在场的人都有份,人多少分,人少多分,吃完为止。人吃之前先敬鬼神,老巫师虔诚地摇着铃铛“丁丁当当”,念念有词。他的铃铛声究竟招了多少魂驱了多少鬼我不知道,不过经常招来了我,在那个很难见到荤腥的年代,一碗鸡鸭杂汤已然实现了短暂的幸福。
随着时代的发展,二十年前,我们村也通了水泥路。当时人们都知道要保护老桥,并没有把桥拆了,而是在桥上游十多米处新修了一座混凝土桥。通了水泥路,买了车,村里人回家不再需要经过老桥,也不需要休息,补两脚油门就到楼底了。在山里,有个很奇怪的现象,那些木头房子如果常年有人住,旧了修修补补,它似乎总是老样子;而如果有些年头没人住,两三年后便灰蒙蒙的,六七年后或发霉或虫蛀,开始不成样子,时间再长些便不能住人,存在随时倒伏的危险。老桥也这样,头两年眼看它渐渐失去了光泽,接着桥面上钻出了几根杂草,桥梁上青苔越来越厚。
终于,在几年前的一个夏天的晚上,一场凶猛的山洪——有老人说因为修新桥改变了溪流的水势,冲塌了近百年来牢固的桥墩,老桥随即被卷入洪水中,别说片瓦无存,就连粗壮的桥梁也被冲到老远,半掩在沙石中。
对于老桥的损毁,我曾难过了好一阵——毕竟在那吃了许多鸡鸭汤,而最近读到一段话却有所释然了。其辞大意是,一条古道的“荒芜不是消失,而是回归”。我的理解是:地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地上本有路,没有人走了,也就没了路。从没有路到有路,再从有路到没有路,大地在岁月中走了个轮回,回到原点,其中出现和消失的,不过是略嫌嘈杂的人声。诚如斯,我的祖先不知何时为何搬到了这个小山头,之后还在山间建了这座桥,而今水泥路铺好后,很多人为了方便拆了村中的木楼,搬到大路边,甚至到城市买房,小山村正以每年搬离一两户的速度在“回归”。也许有一天,不只是老桥,连整个小山村也会没了,山头又回到我的祖辈搬来之前的模样。
至于中间加塞的“故乡”与“乡愁”,应该是我多愁善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