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父子行
桂林日报
2024年06月16日
□李振杰
偶然聊到父爱和母爱的表达差异时,表妹说,如果哪天父亲突然在电话中问子女,你穿得暖不暖啊?吃得好不好啊?那一定会吓人一跳,觉得是不是哪不对劲了。
我深以为然。父子同行,常是沉默无语的。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初中毕业时的那个晚上。班主任组织了一个简朴的毕业座谈,晚上9点多结束时,才发现父亲竟然接我来了,带来了一根扁担和两段绳子,来帮我挑我的书和被子衣物。回家的路有6里远,其中5里是砂石马路,最后一段是山里弯曲不平的田间石板路。父子俩共用一个电筒照明,为了省电,大多时间是借星光走的。黑暗中,父亲帮我担着行李,我跟在父亲后面,一路上父亲没有说话,我也没有,父子俩就这样在黑夜里默默无语地行走,除了田里热闹的蛙鼓虫鸣,只听得到父子俩的脚步声。一直到了垌上,我才问了一句:“爸,您是不是早到了?”父亲回答:“是。”那是30多分钟的时间里,父子的唯一对话。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父亲看到了我哭鼻子,讲我幼稚。在那个纯朴的年代,一次初中毕业,被渲染得像一场生离死别,大家都哭得稀里哗啦的。我也“感言”了,哭了,若被父亲知道,怪不好意思的。
我感觉,父亲同村里人交往的时候还是蛮爱说话的。但是父子俩在一起时,却不知道说点什么,一贯如此。记忆里,初中时的暑假,父亲带我去山里干活,总是这样的画面,湛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父亲在前,扛着工具,我在后面无声地走,家里的大黄狗忽前忽后地乱钻。父亲偶尔“嘘嘘”地吹几声口哨,唤来一阵微风。回来的时候,基本也如此,只不过是父亲肩上多了根大木头,我的肩上多了根小木头。沉默依旧。
父亲原本是县城附近的人,条件要比我出生的山村好,因为县里调剂“赤脚医生”,他就成了山村里的上门女婿,于是就有了我们的家和我。“赤脚医生”的薪水是靠村里“统筹”的,但是往往“统筹”不起来,于是,父亲便成了半医半农的人。印象中,许多时候,父亲是白天做农活,晚上出诊。有时候,冬天里大雪封山,父亲用棕绳缠了鞋子防滑,夜行几十里山路,去给别人看病。很多时候,病人家里是穷得给不了钱,但父亲却不以为意。大山里的人因此对父亲感情很好,但自家里的日子却过得艰难。
大概是在苦难中走过,父亲对自己的生活要求很低。我们村里有两个出了名的朴素的人,都姓周,其中一个便是父亲。直到我师范毕业以后,“两周”都还穿打补丁的衣服。我们说他,他说我自己愿意,那要什么紧。有一次,有一位当地有名的人当面就指责我说:“你看你自己穿得那么光鲜,却不管自己的父亲,你看他穿得那么烂,你也好意思!”说得我无地自容。其实,每年我们要帮他买衣服,他都不愿意,不经他同意买回去了,他是要发脾气的。我回去把这事说了,母亲和全家人都对他发难:“现在也不是越穷越光荣的年代了,好歹你也给年轻人一点面子吧!”父亲才逐渐改了,直到2000年后,才彻底地把有补丁的衣服放箱底了。
1999年至2002年间,父亲形成了“腐乳下饭”的习惯。那段时间是我们全家最难挨的时光。我和妻子由村里的初中调到了乡初中,儿子还小,母亲便随了我们到乡中学带人。妹妹还在读师范。妻子罹病,辗转求医却难以痊愈。那时我们的月工资300多元,既要筹钱治病,又要送妹妹读书,问人借500块钱都很难。这种情况下,父亲只好一人在家干活,好多挣些钱。于是,父亲最常见的伙食就是豆腐乳。后来我经常想到,在那段岁月里,父亲辛劳一天回家,面对空寂的房子和清冷的灶台,不知他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父亲虽然是以豆腐乳和烤烟对待自己,但对儿孙却疼爱有加,每年的收入,都是倾其所有,给孙子孙女买书读书。就是我们买房,也得到父亲卖草药的收入资助。算起来,我这个“奔五”之人,还是“啃老”一族。
歌曲《北国之春》让我感触很深。“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闲来可曾愁沽酒,偶尔相对饮几盅?”我总觉得,这正是大多数父子的形象写照。父亲唯一的爱好是喝酒,工作后,我尽量抽时间,整一点菜,然后父子喝上两杯。然而,很多时候,都是默默喝酒。父亲已近八旬,也有了脑血管等老年人常见的毛病,但我依然不忍心叫他戒酒。后来条件稍好,我们以最节约的方式,带着父母湖南、云南的一些地方走了一下,到了韶山、长沙、衡山、丽江,到了普达措。有时父亲实在走不动了,便叫他在出口的地方等候。记忆中那个健壮的父亲已不复存在,看着父亲蹒跚的背影,总是心疼不已!
岁月更替,“儿子转眼已长大”,作为“高级玩具”的时光转瞬即逝,不觉自己也已做父亲二十多载,感觉跟儿子讲的话越来越少,仿佛当初我跟父亲一样。儿子的高中和大学阶段,我叫他多打电话给他妈。一方面,是做妈的更为牵挂,另一方面,确实父子之间不知道交流什么。有时,妻子叫我说两句,很多时候我真的就是说两句。去年有一天,我无端地特别想念儿子,妻子说,打电话呗。我最终还是没打。毕竟打通了,我也是不会表达到让儿子明白,我是有多想他的。
儿子比我更早更真切地感受到这点。他特别喜欢陈奕迅的《单车》,曾写了篇歌评,对里面“不要不要假设我知道,一切一切也都是为我而做”“不说一句的爱有多好,只有一次记得实在接触到”等歌词做了细细的分析。儿子在文中说:“叛逆期究竟该是什么样,我其实并不清楚,我天生就不够‘叛逆’,然而交流却还是看得见地变少。没有了一被逗就哭的稚气,没有了可以随时骑上父亲背上的年纪,没有了生日眼巴巴等着玩具的希冀,父子关系顿时缩水得皱皱巴巴,好不容易去高中学校看我一次,也只会吃饭时冷不丁说几句‘你妈讲……’,或者大学一个学期不见了真的想念,也只能某天突然打个电话,不知所云聊上几句,挂上电话,叹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好想儿子了啊。’然后由我妈隔两天传递这种想念。我亦不知道该回什么,只是拿着手机,突然间湿了眼眶。”
这次儿子回来,也是跟当妈的交流更多。当父子俩在家的时候,总是无言地坐一会,然后各干各的事,看书、弹琴、练字、上网……新买的洗车水枪到了,父子俩一块去洗车,讲得最多的,是水枪的优缺点、水枪的用法、水枪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