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背着母亲上山顶
桂林日报
2024年02月24日
□李晓
他决定在元宵节前夕回到老家。元宵过后,就是万物生长的乡间春天了,故土大地的气息,还是撩拨得他心里痒痒的。
在北方那座都市里,他生活了快30年时间了。一年又一年,都市的天际线在抬高,他常常望着天际线出神,天际线上,是云端。
在云端的西南方向,是数千公里外的乡村老家。老家,对他这样出生在乡村的中年男人来说,是真实可触的,那是稻田里饱满下垂的稻子,村口黄葛树的浓荫,一眼老井,一口石缸,一架石磨,一张老床……
春节里的元宵,是团圆之人相聚之后散布四方的日子。此时回乡,他觉得也不迟。
他是老家村子里考上重点大学的第一人。那年夏天,父亲杀了1只羊、2只鸡、1只鹅摆下宴席款待乡人。大学毕业后,他在北方都市里开始了事业打拼,从单位辞职,到自己创业,一路艰辛,成了一家公司老总,也成为那个小村里的骄傲,更成为父亲母亲心窝窝里的幸福。在他结婚后的第3年,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来到世间成为他的儿子。他打电话到村里请求帮忙把这个消息转达给父亲,父亲闻讯,兴奋得半夜起来到屋后山坡上哼唱起了山歌。2年后的一个黄昏,一只老鸹从屋顶“哇,哇——”飞过,一场突发疾病让父亲咽下了在尘世的最后一口气。几天前,父亲刚看过他邮寄回去的孙子照片,照片上,留下了白胡子父亲的唾液痕迹,父亲在照片上亲了又亲。
父亲走以后,他一次一次劝母亲来北方城市跟他一起住。母亲总是犟着,不来,不来,我要陪这些庄稼,陪这些鸡鸭,陪一眼就可以望到的你的父亲的土坟。
他也一次一次带着妻儿回到老家。站在小院里笑眯眯的母亲,拍打着衣衫上的尘土,在开始变得昏黄的光线里,蹒跚着小步走过来,就一句话:“你们回来了就好!”
元宵前夕,他一个人回老家了。
元宵之前的头天晚上,他吃了母亲在柴火熊熊的老灶前做的农家饭菜,一颗悬浮的心才算真正落了地。袅袅乡愁,儿时的食物也是盘旋在时光上游的一部分。
饭后,他坐在漆黑老灶前烧水,他往柴灶里添了一把干草,灶里火苗呼呼呼蹿动,映红了旁边母亲如核桃壳一样皱纹密布的脸。水热了,他把水一瓢一瓢舀到木盆里,木盆是父亲生前桐木做的,这么多年了,还散发着木香。小时候,母亲也是用这木盆给他洗脚,一次一次搓着他的脚,让他的脚板才有了今天的结实,才有了在城市里闯荡扎下根的力量。
把木盆装好水以后,他在母亲耳边轻声说:“妈,让我给您洗一洗脚吧!”母亲竟有一点羞涩。他把盆里的热水捧起,在母亲脚上轻轻地揉搓,搓着母亲一双已萎缩的小脚,搓着母亲晃荡在骨头上的薄薄皮囊,他闭上眼,泪水悄悄浮出了眼眶。
元宵那天早晨,他和母亲一同吃了用老家核桃花生粒包的汤圆。他在母亲面前蹲下了身说:“妈,让我背着您上一次山吧!”母亲惊慌地躲闪着,像一只温良的羊那样一步一步地躲闪。“妈,我求您了,就让我背一次吧!”他再次求母亲。
母亲同意了。他把只有80多斤的母亲轻松地背着,迈开脚步走向村子后面的山顶。山其实并不高,他问背上的母亲:“妈,您到过山顶吗?”母亲说:“我在山下,望了一辈子的山顶哟。”
“那山顶上有啥?”他问。“长的都是一些杂树吧,你看。”母亲在背上伸出了指头,示意他往山顶上瞧。
走到半山腰,母亲见他喘着气,轻轻拍着他的背,要他停下来歇歇。他把母亲放下,回头去看母亲,时光恍惚中,他发觉,母亲在自己眼里突然成了一个孩子。
半山腰上,有祖辈的坟,有母亲的菜地。菜地里四季生长的蔬菜瓜果,还在供地底下长眠的父亲呼吸。从家里老屋到半山腰,几乎就串起了母亲一辈子全部生活的藤藤蔓蔓。
不到2个小时,他背着母亲攀上了山顶。山顶上,有一棵苍劲柏树,柏树下,是一块如磨盘一样的巨石,石头四周扎满了柏树的根须。“是这样子的哦,是这样子的哦!”母亲嘟囔着。
“妈,您往山下看,看到了啥?”母亲顺着他手指头指的方向移动视线,眺望着山下的朦胧景物。山顶上有薄薄的雾,母亲的菜地也看不清楚了,山下一大片一大片草丛在风中起伏,淹没了母亲一生劳作的地方。他这才发现,母亲匍匐土地的一生,也还没有从山下老屋到山顶的距离远,而今一眼望去,时光苍老,母亲苍老。
这一次,在元宵,他背着母亲上了老家山顶,母子俩团聚在山顶,他感到,自己是背起了一座山,瘦小的母亲,就是他生命里的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