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版 下一版 2024年01月30日

天子好年少，无人荐冯唐 □本报记者 杨湘沙
　　隋唐时期，大量中原官员的南迁，给桂林带来了不一样的发展机会，毕竟这些官员及其家属，带给桂林的不光是人脉，还有文化底蕴。从南北朝的颜延之开始，桂林的读书风气渐起，众多名人大咖的到来，潜移默化间，到唐朝时逐渐改变了众人心目中桂林是蛮荒之地的印象。
　　随着众多书院的建设，再加上唐朝从隋朝沿袭下来的科举制度，身处岭南的桂林本地人，也因此第一次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人生上升通道。号称“桂州三才子”的三个人，曹唐、曹邺和赵观文，就是其中的典范。身为桂林土著——尽管他们的祖上可能都来自中原——他们通过科举，走上了一条不同于大多数本地人的晋升之途，并在中原王朝的文化史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上一次，我们聊了聊曹唐，这回，我们聊一下曹邺。

　　曹邺和曹唐，不得不说的故事
　　如前所述，桂州三才子里面，姓曹的有两个，除了曹唐外，还有一个曹邺。
　　即使用现在的观点来看，曹唐也完全称得上是个异类。虽然和曹邺是同时代人，也都是桂林人——不过一个在临桂一个在阳朔而已，差个百把里路——翻查史书，有意思的是，修仙求道的曹唐生卒年俱是不详，而堕于俗务的曹邺来龙去脉就清清楚楚，尽管曹唐在文学界的声望更隆，被誉为晚唐游仙诗的翘楚，地位当比曹邺更高。
　　这也正常。从史料记载来看，有关曹邺的文字更多一些，那是他在官场待的时间久，因此更关注人间帝王史的古籍给了他更多的笔墨，也在情理之中。用现在的语言习惯来说，曹唐走的是一条非官方正常路径，虽然成就了一个晚唐著名游仙诗代表人物的名号，但对于后世桂林的读书人来说，可能他们中更多的人会以曹邺为榜样。在曹邺身上，可以看到众多士人立世的传统追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几项毕生功勋中，曹唐只占了一样，修身，或者说修心。曹邺不一样，纵观他的一生，后面三样，其实都在他的奋斗目标中，尽管老天未必会遂人愿，但毕竟曹邺努力过，奋斗过，所以，从励志的角度看，曹邺要比同时期的曹唐略胜一筹。曹唐务虚，曹邺则更务实。
　　之前说过，曹唐、曹邺的这两个曹家，祖地应该都不在桂林，很大可能都是从北方或者福建、浙江迁徙而来。这曹家看来底蕴确实深厚，一个在临桂安家，一个在阳朔定居。让人感兴趣的是，这两支曹姓，是否有亲戚关系呢？都在同时代，各自都出了一个名人，尽管走的路不尽相同。你要说他们和曹操的曹姓一点没关系，连记者心里都要打个问号，可惜史书并无相关记载。
　　据专家考证，曹姓先秦时主要分布在山东和江苏一带，汉代迁至安徽、浙江、湖北等地，至唐代才开始进入福建、广西。这么看来，二曹的祖先，来到桂林生活的时间可能不算很长，甚至乡音都未改。也因此，当曹唐和曹邺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各自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时，对于祖先曾经生活过的更加富庶的地方，想必会带有无边的向往。回去看看，寻根溯源一番，当是应有之义。然而，两人走出桂林后，却又走出了不同的道路，曹唐死后不知所终，曹邺却是辞官归了故里，最后葬在阳朔。
　　所以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同是曹姓后裔，两家相隔不过百把里，人生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孰高孰低，谁好谁坏？不好轻易下结论，但两人际遇的云泥之别，却不能不让人想起周星驰常说的那句名言：“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好吧，这句话其实是唐伯虎说的。而在唐伯虎的《桃花庵歌》一诗里，唐伯虎最后还来了句点题之语：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曹唐和曹邺两人，到底谁更接近唐伯虎诗中的境界，还真不好说。常人眼中疯癫的曹唐固然可以笑说曹邺看不穿，但曹邺归隐阳朔后，也是颇有“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气势的。至少，曹邺可以说：我来了，我看见，我够了。

　　官仓老鼠大如斗，吾辈去也
　　史料记载，曹邺（约816～875年），字业之，一作邺之，桂州（今广西桂林阳朔）人。晚唐诗人。与刘驾、聂夷中、于濆、邵谒、苏拯齐名，而以曹邺才颖最佳。曹邺曾担任吏部郎中、洋州刺史、祠部郎中等职务。
　　据载，曹邺自小勤奋读书，但是屡试不第，在长安滞留达十年之久。大中四年（850年）考中进士。
　　我们现在看一下曹邺的职场经历：
　　先任齐州推事，这是个类似于在法院中担任审判工作的职务，虽然在基层，但也算是正式进入了体制；
　　后任天平节度使幕府掌书记。掌书记是唐代官制，景龙元年(707年)设置，秩为从八品，类似汉代至南北朝时期的记室参军，为掌管一路军政、民政机关之机要秘书，这又算得上升职了，毕竟当上了地级市老大的秘书，往来无白丁，谈笑皆鸿儒；
　　咸通（860～874年）初，曹邺调京为太常博士，寻擢（随即提升的意思）祠部郎中。太常博士是为那些精通典制之人准备的官职，非有学识底蕴的人难以胜任。隋朝时从七品，唐代则从七品上。史书称其掌辨五礼仪式，大祭祀时赞导礼仪，拟议国公以下谥号。名义上为太常寺属官，在礼院议论典礼，皆得自专，无须禀告本寺长官，位望甚高，号称清选，多以有学识者充任。这就是说，不熟读朝廷礼仪条文和各种官场规矩的人，干不了这活。这又是一次升迁。之后的这个祠部郎中，隋从七品，唐从七品上，与太常博士品级一样，但实际权责高了不少。看得出来，有清望，有学识，才能担任这个职务。显然，曹邺在仕途上，一直在稳步前进。
　　此后，曹邺外放调任洋州（今陕西洋县）刺史，主政一方。洋州是小州，为唐朝设置三州中的下州，大概在五品。想在中央王朝继续往上走，先在地方镀下金，也是进步的必由之路。这一点，古今一同。
　　再然后，按照常规的升迁路径，曹邺又回到京中，担任吏部郎中。如你所知，当时的吏部，相当于现在的组织部门，主要任务就是管理一众官员，既要考定核实文官资历档案班秩阶品告身，又要选补流外地官员。一句话的好坏，一瞬间的心情使然，就能决定一个官员的前途，这确实也是个要害部门，但凡有点私心的，就能把这事儿给办砸了。该职位，唐初为正四品上，贞观二年(628年)改从五品上。显然，曹邺曹大哥，还在往上走。
　　曹邺在吏部郎中任上，为官有直声，也就是说是个耿直的人。但在那样一个年代，直，能被后人称颂，但另一层意思就是傻乎乎的不懂变通，未必入得了掌控朝廷大局的权贵法眼。于是，咸通九年，也就是868年，曹邺不干了，辞归故里。
　　868年，曹邺五十二岁，与曹松七十岁中进士相比，说老不老，说年轻也谈不上，但一直处在上升通道中，为何就主动请辞呢？
　　这里面很大的可能就是，曹邺也看不惯当时的朝廷了，彻底失望了。他写过一首有名的诗，名叫《官仓鼠》：
　　
　　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
　　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
　　
　　在朝廷高官眼里，这显然就是内讧，你可以有很多的理由拿出来说，但你还在享受着体制的福利，却又攻击自己所在的体制，这就不对了。升，没你份，耗着吧。
　　直，成就了曹邺的清名，但应该也是直，断了曹邺的仕途。
　　曹邺也是识时务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大不了不跟你们玩，老曹回家种红薯去了。
　　这个时候，不知道曹唐在哪里，他们有没有见过面？如果见过面，寻仙路上颇有心得的曹唐有没有痞笑痞笑不怀好意地说：业之兄，你还笑我疯癫吗？

　　谷雨干时手自锄
　　曹邺虽然久居官场，要应付很多官场琐事，需要花费大量精力，但这并不妨碍他本身在文学上的修炼，所以，他也留下不少千古名诗，如之前所说的《官仓鼠》，又比如《怨诗》（四首之一）：“手推讴轧车，朝朝暮暮耕。未曾分得谷，空得老农名。”所有的这些诗，对官吏盘剥百姓的讽刺都入骨三分。据载，他著有《曹祠部诗集》二卷，《全唐诗》里，也有他的一百多首作品。
　　不过，在记者看来，他得罪朝廷大佬、让这些人如鲠在喉的，还属一首《捕鱼谣》：
　　
　　天子好征战，百姓不种桑。
　　天子好年少，无人荐冯唐。
　　天子好美女，夫妇不成双。
　　
　　拿天子说事，这已经相当大胆了，算是拼上了身家性命，只求匹夫之怒的节气了。但曹邺并没有被打入大理寺受审，也不知道该暗自庆幸，还是独自黯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居然没人理会。按照记者的个人理解，这里面的原因，一是曹邺的诗歌，并不是流量诗，可能很多人都没听说过，因此没有造成舆情影响；二是，当时朝廷大员们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这上面。但对于一个秉性耿直的人来说，被人漠视，其实可能才是最大的侮辱。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曹邺诗的风格，和曹唐截然不同，如果说曹唐诗类似仙风道骨的李白，曹邺的诗则更像杜甫。曹唐的意境是飘在天上的，曹邺则更接近基层，着眼点都在百姓，语言也更朴实，更接地气，乡土气息十分浓厚。
　　曹邺描写家乡阳朔的风光，有《东郎山》和《西郎山》两首，虽然没有收入《全唐诗》，但其对家乡风光的喜爱之情，仍是让人心动：
　　
　　《东郎山》
　　东郎屹立向东方，翘首朝朝候太阳。
　　一片丹心存万古，谁云坐处是遐荒？
　　
　　《西郎山》
　　西郎何事面西方？欲会东郎隔大江。
　　自古朋良时一遇，东郎未会恨斜阳。
　　
　　能入曹邺眼中的，在当时的桂林，也只有曹唐了。但这两首诗，是否和曹唐有关，谁也不敢妄言。不过在记者看来，曹邺自比西郎，谁又能说他不是在期待东郎曹唐的归来呢？只有曾经站在同一高度的人，才有可能叙说那个层面的事情。
　　今天的阳朔公园内屏风山半壁侧面有一巨石，高丈余，石宽三围，酷似人形，孑然独立朝西，名为西郎山，又称仙人石。据阳朔当地人介绍，东郎山又称东人山，在距阳朔二十多公里的福利镇附近，山上一巨石独立向东，极像人形，远近皆可见。
　　描述阳朔风光的诗，曹邺还写有《题广福岩》《东洲》《山中效陶》等，行文清浅而富有情致，流传甚广。
　　在《山中效陶》一诗中，曹邺写道：
　　
　　落第非有罪，兹山聊归止。
　　山猿隔云住，共饮山中水。
　　读书时有兴，坐石忘却起。
　　西山忽然暮，往往遗巾履。
　　经时一出门，兼候僮仆喜。
　　常被山翁笑，求名岂如此。
　　齿发老未衰，何如且求己。
　　
　　读书时有兴，坐石忘却起。这自然让人想起曹邺在阳朔的读书岩。选择一个岩洞读书，清凉，怡人，少人打扰，自有事半功倍之效，至于这是不是受颜延之的影响，我们不得而知。齿发老未衰，当是诗人联想到自己壮志未酬，五十多岁就辞官归故里，其不甘之心也是跃然纸上。这与曹唐的飘然天上行，有天壤之别。
　　在《老圃堂》一诗中，曹邺归隐阳朔后打理老圃堂的淡泊心态也是一览无余：
　　
　　邵平瓜地接吾庐，谷雨干时手自锄。
　　昨日春风欺不在，就床吹落读残书。
　　
　　一亩三分地，锄草读书晒太阳，积极也好，消极也罢，何尝不是一种自保的生活方式。邵平是秦朝时代广陵人，曾被封东陵侯，秦亡之后，邵平官场失意，就在长安找了块地种西瓜。曹邺种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能够读一下书，挥一下锄头，活着，比什么都好。
　　“大姑小叔常在眼，却笑长安在天外。”在《田家效陶》一诗中，曹邺看上去早就将长安京城的官场逢迎，抛到了九霄云天之外。
　　虽有不甘的情绪，但这说不定也是曹邺人生中最惬意的一段日子。

　　唐之诗人鲜出其右
　　明代杨沔的《曹邺古风诗》序中，同时提到过桂林的二曹：
　　“桂林在唐有二曹诗人，皆负重名于时。其一讳邺，字邺之，阳朔县人……其一讳唐，字尧宾，桂林附郭人。尝为道士，太和中举进士第，累为诸府从事……
　　二公诗欧阳文忠公撰《唐书·艺文志》谓其集各三卷；浙中刻《唐四十家诗》有邺之诗止二卷，尧宾诗集则无存焉……予尝见曹邺之《监察从兄》《读李斯传》诸作于选集中，窃谓唐之诗人鲜出其右，恨不多得。”
　　杨沔对曹邺的诗文水平评价极高，他认为“夫诗文无益于世则其人无可重轻，虽联篇缕章，只为木灾耳已。邺之诗不过百篇，获见其一、二犹且宝之，况完璧无可疵耶？是固可传也”。
　　这话暗地里其实是在说，曹邺的诗文，是要比曹唐更有益于世的。这一点，现在的人们可能也会更认同一些。毕竟，曹邺的作品风格刚劲质朴且类似民谣，既通俗易懂，又能大胆揭露当时的社会矛盾，深切表达了对当时腐朽官场的不满以及对贫苦百姓的同情。
　　曹邺之后，广西就人才辈出了。清代举人泗城教授王维新在《阳朔道中怀曹邺》一诗中说：“唐代文章原后起，岭西风气实先开。”充分肯定了曹邺不仅在晚唐的诗坛占有重要地位，而且还是广西地区诗风的开创性人物。
　　曹邺以前，在身处蛮荒瘴疠之地的桂林，土生土长的广西文人未见史载，曹邺可以说是广西第一个著名诗人，他与同时代的曹唐（临桂人）一起，对广西地区的文学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清人汪森说：“唐季诗人，粤西独推二曹。”但与曹唐的避世相比，曹邺入世更深，态度更积极，更有知识分子的担当，因而也更容易引起民众的共鸣。其在世俗间的地位，确实是要比曹唐高那么一丢丢的。
　　前面说过，曹邺曾在阳朔城北天鹅山下的一个岩洞中读书，今天，这里已经成为了阳朔的胜迹之一。从独秀山往北走，便可到达天鹅山，在山下有一个高八米、宽十米的石洞，岩口石壁上刻有“曹邺读书岩”五个大字。历代文人对此吟诵颇多，明朝的解缙有诗留下：“阳朔县中城北寺，人传曹邺旧时居。年深寺废无人住，惟有石岩名读书。”据当地人介绍，后人为了纪念曹邺，还曾在此处建曹公祠，曹公书院。
　　曹邺曾迁居桂林城北的阜财坊，后桂管观察使令狐綯改名为迁莺坊——好了，此处令狐綯又出现了。之前的系列中我们聊到过，令狐綯是令狐楚的儿子，曾经与李商隐一起读书，并且兄弟相称，而李商隐退出令狐綯的圈子后，又担任过昭州（州治平乐）代理刺史。所以，这个世界真的很小，一大帮晚唐名人，以桂林为媒，东拉西扯地又交织在一起了。
　　唐末在桂林士绅曾为曹邺建名贤坊，可惜这些胜迹今已不存。但今天市区的桂林古莲文化街上，却依然有曹邺痛打官仓老鼠的雕像。在一众岁月静好、冠冕堂皇的雕像中，曹邺奋力挥棒打老鼠的样子，特别让人印象深刻。但凡在曹邺雕像前驻足的人，捻须深思的同时，谁又不是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