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山之奇,宜为天下第一
桂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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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 时间:2024年08月14日 来源:桂林日报
图①:桂林龙隐路上的范成大雕像。
图②:范成大著的《桂海虞衡志》,清顺治年代刻本。 记者翻拍
□本报记者杨湘沙 文/摄
上次我们聊到了张孝祥,还聊到了张孝祥和另一位广西老大、也就是同样出任南宋广西经略使的范成大之间的一场“笔墨官司”。这场笔墨官司案情清晰、证据确凿,现在还刻在象鼻山的岩壁上,感兴趣的游人都看得到,大家可以凑近,仔细咂摸其中的味道。
俗话说:看热闹不嫌事大,做围观群众不怕说八卦。张孝祥在桂林呆了总共一年半时间,范成大也长不了多少,不过两年时间而已,看似相差无几——这和南宋时任官期限的规定有关,通常都是两年——但两人给桂林人留下的印象和风评却有天渊之别。这里面还真有不少八卦。
既生瑜,何生亮
如果用数学的关系式来表述,从起步高度来看,张孝祥大于或等于范成大。
等于的地方在两人都是同榜进士,大于的地方则是:张孝祥是该科状元。而且,张孝祥当年战胜了内定的第一名秦埙。秦埙也不是个不学无术的人,但更重要的是,秦埙后面还站着一位有影响力的爷爷:宰相秦桧。所以,开始谁也没想到——包括秦桧安排的考官在内——张孝祥这一年打败的学子里面,就包括了范成大、秦埙,当然,还有陆游,还有杨万里。
改变这一局面的是宋高宗赵构,那么多的试卷,赵构未必细看范成大、陆游、杨万里的卷子,但他肯定地指出秦埙的策论“皆桧、熺语”,毫无新意,没多大意思——熺是秦熺,秦埙的老爸,也是状元出身——而第二名张孝祥的策论甚合孤意,更兼书法遒劲,有颜真卿风范,这自然让喜爱书法的赵构顿生爱才之心,于是张孝祥就成了当年的状元。
不过,这也让张孝祥这个名字在秦桧心里种下了一根刺。后来张孝祥老爹被下狱,试图为岳飞平反的张孝祥等几十人被拉进黑名单准备秋后算账,就是秦桧的手笔。对于秦桧来说,父亲都干得掉,新科状元张孝祥?这根本不算个事儿。
不过张孝祥当得上状元,也是有气运加身的人,因为秦桧第二年就挂掉了,于是这事有惊无险地就算过了,同时还替张孝祥博得了一个不畏强权的直男美名。有才,还有骨气,这基本上就是古代文人驰骋官场的贵宾卡了。
同榜进士杨万里对张孝祥和范成大都有过评价,评张孝祥的是:“当其得意,诗酒淋漓,醉墨纵横,思飘月外。”三句话不离诗酒,那是相当佩服张的豪放风范,但仔细琢磨似乎又有些距离感,没有像对范成大的评价那样,是打心眼里敬服:“今海内诗人,不过三四,而公皆过之,无不及者。予於诗,岂敢以千里畏人者,而於公独敛袵焉!”这大概意思按记者的理解就是,论到写诗,我杨万里一生基本没怕过谁,唯一需要保持恭敬态度的,就是范成大了。这就有点意思了,杨万里看上去明显和范成大更亲近一些。
同年的考生陆游与范成大后来在四川时交往颇深,范成大死后,陆游写过一首诗纪念他,中间有这样的句子:“孤拙知心少,平生仅数公。凋零遂无几,迟暮与谁同。”听上去两人的关系也十分亲近。这就像今天的酒友之间聚会,总会叮嘱对方保重身体,不然到七老八十的时候,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喝酒的知己,那就很没意思了。
尽管这里举的例子很少,未必能完全说明问题,但我们也可以由此大胆地推测,范成大更友善亲民一些,而状元郎张孝祥,似乎要孤傲不少。这会不会就是后来范成大没有给乱改象鼻山和水月洞名字的张孝祥面子的根本原因呢:虽然同年,但你是皇帝钦点的状元,咱们好像没那么亲?
因为心态和性格的区别,两人在桂林的执政经历,从效果上来看,确实也有很大的区别。张孝祥一年半时间的业绩,史书鲜有记载,不过是“治有声绩”,具体有啥?不知道,而且履职期限未满,就被罢官调走了。但关于范成大,史书记载即便称不上汗牛充栋,那一件件的实事,其脉络也要秉烛夜读好多天才能理得顺。
如前所述,张孝祥心不在桂林,也志不在此,他老想冲上第一线去和金人、西夏人对峙,建立震烁古今的大功业;而曾经出使过金国并能保持节操的范成大,却勇于面对现实,不发牢骚不抱怨,扎根边疆,先用心治理好一地再说。从这个角度看,张孝祥身上的悲情色彩无疑浓厚得多,壮志未酬身先死——三十八岁就因泛舟湖上中暑去世——不说,就连在桂林给象鼻山改个名字也被老范翻了盘。在古代,对于文人来说这好像是很没面子的事情呢。
用今天桂林人的观点来看,虽然两人并称南宋初期两大书家,写诗的功力不相伯仲,在词之一途,张孝祥甚至还略微领先一个身位,早年高考又胜过范成大,但范成大至于桂林,乃至广西,其综合贡献显然是要更胜一筹的。
张孝祥是乾道元年(1165年)时到桂林任职的,大张孝祥六岁的范成大来到桂林时,已经到了1173年,晚了八个年头。这期间,桂林还来过三个老大,分别是张维、张大猷和李浩。
这个张维有意思,就是之前说的那个拍张孝祥马屁、专门把水月洞旁的亭子不起名留下让张孝祥来露一手的广西提点刑狱。张维在桂林时,在象鼻山旁念经的了元和尚曾经专门为他建了个亭子,供他欣赏水月洞和漓江风景。现在这个亭子肯定不在了,但张维在桂林的中隐山还留有一幅石刻,讲述了他陪老大张孝祥游览中隐山时开发张公洞一事。张公洞这个名字,毫无疑问,先是张孝祥提的建议——反正两人都姓张,也都曾经在建康一起当过官,不分彼此的样子——后被张维确定了下来,对外称是为了纪念张孝祥。
张孝祥离开桂林后,知静江府兼广西经略使位置的就是张维。张维在桂林干的时间比张孝祥长,从乾道二年一直干到了乾道五年。然后乾道六年轮到张大猷,但张大猷只做了一年,就轮到李浩做两年。史书关于张大猷的记载甚少,而李浩,关于他的资料就多得多,他中进士的时间比张孝祥、范成大、杨万里还早,是绍兴十二年(1142年)。有意思的是,李浩考进士那年,秦埙的老爹秦熺就是该科状元,并且,同年的进士个个“受邀”去秦家庆贺、拜会,偏李浩死都不去,这性格,不知道张孝祥是不是向他学的?
范成大中进士的那一年,秦埙在场,李浩考进士的那一年,秦埙的老爹秦熺中状元,后来,明里暗里都得罪过秦家的范成大、李浩包括状元郎张孝祥都来了桂林当一把手,这也太巧了吧?但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巧合,也皆属必然。
李浩一生以廉洁自守、刚正不阿著称,在桂林这两年,关于他的政绩,资料难寻,但这样一位官员,创新不容易,守成应该不会太难,至少他主持疏浚灵渠的工作有史料可查。
李浩之后,乾道九年(1173年)的时候,桂林正式迎来了范成大。
老范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范成大是这一年三月十日抵达桂林接掌帅印的,他到任后,干了这么些事:
首先,是和盐政有关。之前我们聊过,马纲和盐政,是当时广西经济的两大支柱产业。在沈晦时代,这两个项目都干得不错。尤其是盐政工作的顺利开展,让南宋在广西的买马事业有了经济上的强力支持,让沈晦的政声也如日中天。不过,古时候的官场,好局面总是很难一直延续,什么原因?这里我们就不一一分析了,大家都懂。我们只知道,当范成大来桂林的时候,盐政的局面已经挺糟糕的了。
问题主要有两个:一是原本的官府专卖改成了官商并行。我们知道,古时候官商一旦并行,这里面的套路就多了,很多利润就不知所终了。二是官府的项目利润下降,但朝廷该收的钱税,却是一点不少,地方政府怎么办?往百姓身上摊吧。所以当时出现了增价抑配的乱象,百姓负担加大,苦不堪言。
范成大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跟上面诉苦,讲清利害,说“利害有大于此乎”,这还怎么得了?他“抗疏请复官卖”,先把不负责任的商贩踢出去,恢复盐政的严肃性。此举旨在提高官府在盐业一途的话语权和利润率,减轻百姓负担,“不过夺商人之利以利官,而民无折米之患”,迅速稳定局面。
宋金议和后,淮盐又能通湖湘了,广西盐的实际销量由原来的每年八万箩降到了五万箩,但朝廷仍按八万箩来和广西计算上缴利税。范成大认为这极不合理,不改不行。同时还申请优惠政策,合理分配盐利,让漕司多留一些分润给地方政府,别老想着往上拍马屁以显示政绩。
老范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些个措施实施下来,广西盐政和民生的糟糕局面得到了极大改善,“漕计优裕”,幕僚周去非因此称赞说,“实范公之力也”。也是的,沈晦之后,桂林历任了这么多朝廷大员,但真正想到要解决问题、并且能解决问题的,站着就把钱给挣了的,也就是范成大了。
盐利的增加,不光给地方政府和百姓带来了看得到的好处,也让桂林的教育行业获得了充足的资金,据说,桂林当时兴建府学、书院的经费,就大多来源于此。即使到了元朝的乜儿吉尼这里,修筑桂林城墙时资金也都是从盐利而来。
其次,广西的马政方面,在范成大来之前也是出了大问题的,全靠范成大才扭转乾坤。如你所知,马的生意做得久了,幺蛾子就出来了:边吏从中舞弊贪渎,买马的时候不讲诚信,“银杂以铜,名四六银,盐则减斤,一百止得七十斤”。那你让人家自杞国的马贩子们怎么办?既然饭要吃,那生意就不能停,只能以劣充好呗。范成大迅速出台措施,整治了这帮损人肥私不利大局的马耗子,极力革除这一弊病。这下西南的马贩子们看到了希望,感受到了诚意,马匹的质量瞬间就高了几个档次。
朝廷原来给广西下达的收购任务是每年一千五百匹,到范成大来桂林当帅臣的时候,前一年仅收到二十七匹合格的马,什么概念?而范成大两年后离开时,这一数据达到了三千。
沈晦在桂林时,每年提供给中央政府的马匹也曾达到过这个数字,当时写史的学者称之“后皆不及”。现在看来,这个写史的人,很可能在范成大来桂林之前就挂掉了,因为,这不明明有范成大这个活生生的现成例子在嘛。
至于范成大主持的昭州、贺州赈灾,给贫困农民减负,融洽与少数民族关系,这些都是范成大职责范围内该做的事情,与马纲和盐政相比,倒也不需大讲特讲了。但是当范成大离开桂林赴成都时,一个月都出不了桂林城,天天被桂林的官绅和百姓拉住喝践行酒,光这一件事,就可以看出范成大在桂林的受欢迎程度。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范成大离开桂林时,一个月都没走出桂林范围,天天有人挽留,不走行不行?真要走,那好歹也要喝顿酒饯行。这一盛况,前所未有,据记者所知,这也是桂林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事情。
范成大自己是这样描述的:“……固谢不能留,再阅月,辞勿获命。乃与桂民别,民觞客于途。既出郭,又留二日始得去……”两年时间,能在桂林获得这么高的声誉,用我们今天的观点来解释,只能说,这一定是个能和百姓打成一片的父母官。
这一点,也许可以通过范成大自己写的《桂海虞衡志》来解释。
在“桂海岩洞志”一篇里,范成大提到自己起码走访了桂林约三十个岩洞,说是“皆去城不过七八里。近者二三里,一日可以遍至”。这说明工作之余,范成大去过的地方不少,不像张孝祥,去过的地方屈指可数,除了中隐山的张公洞,可堪一记的就剩下象鼻山的水月洞了。张孝祥未必只去过这么两个地方观光,但考虑到这两个地方还都是在张维的安排下成行的,而且并未留下多少文字,那么,张孝祥对桂林山水的好奇心,确实是不如范成大的。游览岩洞,顺便体察民情,或者说体察民情,顺便游览岩洞,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纠结的,至少他去到了很多官员可能从未去过的地方,当地百姓的生活状况,范成大自然也能看在眼里。
在《桂海虞衡志》里,范成大提到了独秀峰下的读书岩;讲到了“突然而起”的伏波岩和那里的马伏波试剑石;关于叠彩山文字不多,却提到了著名的“省级招待所”八桂堂;还有南溪山的白龙洞,白龙洞旁的刘仙岩、华景洞;水月洞自然跑不掉,但情商在线的范成大也丝毫不提和张孝祥的笔墨官司;龙隐洞不能不提,而且着墨甚多,“门高有百丈”,“仰观洞顶有龙迹”,着实令人神往;至于西山后的立鱼峰,这是连记者都不知道在哪里的所在;七星山的栖霞洞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但旁边几百步的元风洞,对于外地人来说,可能就要挠头了,曾公洞同样也是鲜为人知;再往北走,有屏风岩,“中有平地可宴百客”,当然,现在已被理工大学和电容器厂围在了墙内;隐山六洞是必到的,隐山之北的南、北两个潜洞,却是现在的桂林人都未必能搞清楚的;张孝祥和张维去过的张公洞所在的佛子岩,范成大也是去了的,但一字不提张公洞,也是有意思的事情,大家都懂;至于“虚秀洞”,可能要问过旅游部门的人士才知道具体位置。
在这一篇志里,范成大还提到了阳朔,“阳朔亦有绣山、罗汉、白鹤、华盖、明珠五洞皆奇”,这应该是他亲自到过的地方。但广西其它地方的岩洞,范成大未免带些偏见了,“又闻容州都嶠有三洞天,融州有灵岩真仙洞,世传不下桂林”,但是,这些地方“皆在瘴地,士大夫尤罕到”。这么说起来,范成大两年时间里,足迹还只是局限在桂林城和桂林城周边,毕竟,他的大部分精力,还要放在彻底改变马纲和盐政的尴尬局面上。
范成大也是没有办法,广西马政衰败至此,他不上心谁上心?沈晦之后的历任经略使,早期的尚能享受沈晦的红利,但后来者比如张孝祥、张维、李浩,怎么也要为此负点责吧?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范成大在水月洞更名一事上,虽然似乎有点针对张维和张孝祥,有小肚鸡肠之嫌,但他对桂林的热爱,对桂林的贡献,那却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堪称一本奇书,除了岩洞志以外,还有其它十二个篇章记录了桂林各个方面,至今仍被很多学者作为研究南宋桂林状态的百科全书。细读该书,全篇字里行间所透露出的范成大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拳拳之心,总是那么的令人肃然起敬。这本书与范成大的政绩比起来,其实一点都不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