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种岩花次第开
桂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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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 时间:2024年01月02日 来源:桂林日报
图①:李渤诗拓片。 记者杨湘沙 翻拍
□本报记者杨湘沙
之前说过,表弟卢遵任全义县令的时候,在永州的柳宗元有没有来过全义县——也就是今天的兴安——有没有观赏过灵渠,史书没有明确记载,但据本地学者考证,柳宗元其实应该是来此地观过景的。
好吧,即使那次没有到兴安,没有到灵渠,这次被贬柳州,柳宗元一定是经过了灵渠的。原因很简单,他到桂林城的第一站就是城北的望秦驿,那么,一路顺风顺水,从永州过来,必经全州、兴安。而经兴安,走水路,自然免不了过灵渠。
至于为什么柳宗元留下了关于訾洲岛的名篇,却没有留下关于灵渠的只言片语,可能里面的缘由也很简单:当时的灵渠已经接近废弃状态,十分缺乏维护,因此乏善可陈。
灵渠的这种破落局面,要到后来的李渤来桂林任职后才彻底改变。
若值浮邱翁,从此谢尘役
李渤来桂林之前的灵渠是个什么状态呢?大概率就是柳宗元被贬柳州途中看到的凄凉景观:年久失修,堤坝塌毁,泥沙淤积,水位抬高,因此汛期大水漫堤常有水患犯民。所以,作为过客的柳宗元看到此情此景,心里应该也是有些失望的,没留下关于灵渠的只言片语,就在情理之中了。
但李渤不同,他是桂林的一把手,不能就这么看着灵渠衰败下去。他总是要做些事情的,而灵渠就是他下手的第一要务,也是能迅速见成效的业绩。所以,李渤重修了灵渠,并且在其中加入了创造性的举措。
之前秦朝的史禄修灵渠时,为的是打仗运输粮草兵马,东汉的马援修灵渠,目的也是为了运输通畅。但南越平定后,马援一撤,灵渠的维护保养就成了大问题。几百年下来,到得李渤这里,灵渠早就破败不堪了。史料记载称,这个时候的灵渠,如果是要逆水行舟,往往一条船就要征发几十个民夫拉纤,搞得灵渠边的百姓苦不堪言,纷纷逃离。对于这样的现状,从北边下来的李渤,自然是看在了眼里的,所以,他第一时间把重修灵渠、试图恢复往日的繁荣景象放到议事日程上来。
李渤这次修灵渠,并非简单的疏通,而是带来了两项新技术,一是铧嘴,二是陡门。
铧嘴的作用主要是分流,将来自海洋河的水三七分,三分往灵渠,通往大溶江,连通漓江;七分去往湘江,毕竟那里原有的河道宽敞,能容纳更多的流量。
陡门的作用是立闸蓄水,这样做下来,只要一两个陡工,相对轻松的工作量,就能解决灵渠水量不足时的行船以及船只顺逆行的问题,被认为是史上最早的船闸提升系统。
这样的举措,以及这些举措对当地百姓带来的好处,当得桂林人一记。
李渤让桂林人铭记在心的东西还有一样,那就是旅游开发。按史料记载,他至少开发了两处景点,一个是隐山,一个是南溪山。
这样的做派,有没有受过柳宗元或者裴行立的影响,史书没有记载,但从一位跟他一起开发景点的下属吴武陵的官场轨迹来看,这里面的可能性不小。
李渤是唐宝历元年(825年)出任桂州刺史的,而柳宗元在七年前写下了关于桂林訾家洲岛的名篇。吴武陵和柳宗元一起在永州待过,交情匪浅,你要说有吴武陵跟在身边的李渤没读过柳宗元的《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记》,就像锦马超不知道猛张飞是谁一样,谁信啊?
前任裴行立开发了訾洲岛,在訾洲岛上建了亭子,柳宗元为之写了文章,因而青史留名。李渤弄完了灵渠,大方向和技术细节一定,后续事务自有下属跟进,他只要在桂林待着随时掌控进度就行了。这个过程中,也不能歇着啊,还有大把时间,怎么办?去郊区走走吧,于是他先发现了隐山。
李渤是在和副史吴武陵一起在城西发现的隐山。据本地学者考证,当时的隐山,从远处望过去,是一座四面环水的小石山,看上去像一堆“乱石叠盘”,并无引人入胜的“奇峰怪壁”,并且杂草杂木丛生。但等到两人登临此山后,却欣喜地发现这座小石山,居然到处有洞,“洞皆有水,不异凿出”,并且,洞与洞还彼此相通,一不小心就会迷路。各种奇特的钟乳石琳琅满目,火把一照上去,晶莹剔透,把人眼都晃得花,宛如仙境。
以李渤的审美水准和桂州刺史的财力,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么一个大发现呢,“兹山之始,与天地并,而无能知者。揭于人寰,沦夫翳荟,又将与天地终。岂不以其内妍而外朴耶?君子所以进夫心达也。吾又舍去,是竟不得知于人矣”。以李刺史之能,岂可让如此美景沦落到无人知晓的境地,改变由我开始。于是,接下来的工作自然就是“开置亭台,种植花木”,在山顶和各个岩洞处建造了庆云亭、朝阳亭、夕阳亭等供游人休憩的场所。作为一把手,给岩洞题名必须亲自来,于是就有了朝阳、夕阳、南华、北牖、白雀、嘉莲六个洞名,“隐山六洞”就此得名,并流芳百世。
作为副史,吴武陵的笔力也许略逊柳宗元,但他也留下了《新开隐山记》的美文,“溪横五里,径二百步,可以走方舟,可以泛画鹢,渺然有江海趣”,水面浩渺,颇有江海的感觉,可想当时隐山四周溪潭构成的水系有多广博了。
韦宗卿也有《隐山六洞记》,“丝竹竞艺,宾僚满觞,歌声遏云,舞影临水,取乐今日,乡心暂忘”,这字里行间,颇有些不知人间是何处的感觉了。
有意思的是,826年,李渤的哥哥李涉被贬到南海做官,经过桂林时,自然也是要去隐山观摩一番的,然后便有了《元岩铭并序》一文。文中对隐山赞不绝口,最后直言“酒一卮兮琴一曲,玄岩之下,可以穷年”。隐山经过治理开发后的风景,让李涉这种见过大世面的文化人也倾心不已,“可以穷年”,足见李渤的园林艺术功底了。
隐山六洞的开发成功,让当时的文人官宦士绅趋之若鹜,这时李渤的心里一定是很有成就感的,顺便也化解了部分思乡之情。所以,他接下来的第二个工程就是南溪山的开发了。
位于桂林城南漓江边的南溪山,山势本就奇峻,李渤“爱其映带溪流”,也常到此游览。诗兴大发时,留有《南溪诗并序》,诗云:
玄岩丽南溪,新泉发幽色。
岩泉孕灵秀,云烟粉崖壁。
斜峰信天插,奇洞固神辟。
窈窕去未穷,还回势难极。
玉池似无水,玄井昏不测。
仙户掩复开,乳膏凝更滴。
丹炉有遗址,石径无留迹。
南眺苍梧云,北望洞庭客。
萧条风烟外,爽朗形神寂。
若值浮邱翁,从此谢尘役。
如此仙境,李渤都想效仿前辈高人,隐居此间,不理人间杂事了。
当然,以李渤的心性,这是不可能的,肯定要开发一下,让大家都能赏此美景。所以,在南溪诗的序文里,李渤“遂命发潜敞深,隥危宅胜,既翼之以亭榭,又韵之以松竹,似宴方丈,如升瑶台,丽如也,畅如也,以溪在郡南,因目为南溪,兼赋诗十韵以志之”。
李渤在桂林时间不长,虽然隐山和南溪山可以一定程度上让他暂忘乡心,但毕竟还是不能尽忘。他称病申请北归被朝廷同意后,终于还是在任职两年后离开了桂林。当然,离开桂林前,他留下了两首脍炙人口的诗,一首关于隐山,一首关于南溪山。
《留别隐山》
如云不厌苍梧远,似雁逢春又北归。
惟有隐山溪上月,年年相望两依依。
《留别南溪》
常叹春泉去不回,我今此去更难来。
欲知别后留情处,手种岩花次第开。
李渤此次一别,终生未再回过桂林。但今时隐山下西湖上的月亮,今日南溪山上烂漫的山花,仍会让人想起李渤这位在桂林留下过厚重印记的妙人。
李渤这个人
若值浮邱翁,从此谢尘役。
这话是李渤在桂林流连于南溪山时所说,按记者的理解,大概意思是,在南溪山这样一个仙境似的地方,若能遇到浮邱这样的仙人,干脆就跟着去修仙了,以免被这尘世俗务所累。
这话听着有很多层意思,首先,南溪山真是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仙境一样;其次,这尘世间,活得真是累,没多大意思;第三,人生路艰难,我纵是千里马,奈何没有遇到伯乐啊……
人生路艰难,没有引路人,这可能是李渤的短板。但在那样的一个年代,唐朝所谓的正直文人,有骨气却没运气,个个自身难保,谁又能做得了李渤的引路人呢?
比如说韩愈,唐宋八大家之首,曾经给李渤上过古文课,虽然只比李渤大五岁,但也算李渤的老师了。不过即使韩愈,不也是被贬来贬去,不得善终,享年比李渤还短了两年?韩愈的风格和宿命,在李渤身上是看得到一些的,比如敢于直言,不畏权贵;诗文一途,又颇有造诣;从政一途,则都以被贬失意告终。看上去还真是一脉所出。其实唐朝中晚期的知名文化人,想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又有几个不陷入了这样的宿命呢?哪个不被政治斗争倾轧得体无完肤。这几乎就是唐朝在仕途上有追求文人的集体归宿。当然,仕途不顺,倒更激发了他们在文学方面的创造力,对于包括桂林人在内的后世人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侥幸。
李渤早期并不太想从政的,原因是什么,常见史料很难找到相关记载,于是,一个疑问在记者心里面开始翻腾:李渤到底有没有参加过高考?
像褚遂良、宋之问、张九龄、韩愈包括李渤自己的父亲李钧,这些都是参加了高考,进士及第的,算是自然而然进入了高级公务员的序列,只要有职位就上任,不过是等待时间有长有短而已。而《新唐书·李渤传》里,只是说李渤“刻志于学,与仲兄涉偕隐庐山”。
爱读书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但选择隐居庐山(后来又在嵩山)自学,三十四岁(806年)才得到朝廷高官推荐,多少有点奇怪。宋之问是十九岁考上的进士,张九龄二十四岁中的,三十四岁的李渤之前干什么去了,真的这么差吗?莫非李渤对高考一点都没兴趣?难道这不是当时通往仕途的必经之路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李渤兄弟俩参加过中考,但是高考成绩都不过关,一气之下隐居起来,自己读书了?又或者,有其他难言之隐让李渤兄弟放弃了高考?
后来查到学者的考证,称李渤“耻其家污,坚苦不仕,励志于文学,不从科举”,这才从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记者的疑惑。就是说,父亲有污点被贬。而在封建社会,被皇帝贬黜会影响下一代的命运,李渤兄弟俩于是决定从此不参加科举。李家的家污是什么呢?史料说因为父亲没按照当时的习俗为奶奶尽孝,就被流放到了施州。
这肯定会影响李渤的仕途。《旧唐书》里也确实有记载,说“李渤……父钧,殿中侍御史,以母丧不时举,流于施州”。毕竟父亲李钧戴着不孝子的帽子,这与执政理念不同或者站位不对被贬性质完全不一样,基本上就是盖棺论定,什么时候都没有翻案机会,儿子再努力也是白费功夫。既然这样,还不如隐居起来,彻底避开舆论场和所有白眼,专心读书写文章。
这样一捋,我们总算是知道了李渤兄弟没参加高考的真实原因,我们甚至可以大胆地推测,李渤连中考都没参加。
但李渤真的对扬名立万、仕途腾达毫无兴趣吗?记者认为不像。
恰恰相反,李渤是个极善于营销的霸道总裁,尤其善于包装和推销自己,为此甚至不惜用十余年时间打造自己的人设。这里面有两件很能说明问题的证据,首先就是隐居。一般人的概念中,隐士是什么人?高人啦。而且,擅长诗书的高人,更是难得。并且,第一次皇帝听从朝臣建议下诏让李渤进京做官时,居然还被李渤拒绝了,多么的高风亮节。至于这段时间李渤经历过怎样的心路历程,我们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有没有待价而沽的成分呢?也许吧。
俗话说,世事无绝对,李渤的坚守,在韩愈的一封书信前,立刻土崩瓦解,烟消云散。于是,李渤出山了,一代名家高士的形象。如果我们仔细读过韩愈808年写就的这封名为《与少室李拾遗书》的信件,就知道韩愈多么地给李渤面子,“景星凤皇”“先睹为快”,一生极擅发明成语的韩愈,一下子把两个成语都用在了李渤身上,李渤还能不识趣?
这个细节,多少说明了李渤并非抱死“不仕”信条的,条件合适,也不妨出山一展平生抱负。现在,可以说第二个证据了:养鹿。而且是一头白鹿。并且,时常和白鹿一起出去走动,人称白鹿先生。试想一下,一位飘飘欲仙的清隽青年,口中念念有词,摇着折扇,缓缓走在深山老林里的小径上,旁边追随着一头大多数人生平仅见的白鹿,这是多么的高大上。有心人说不定还要回顾历史,想起能有这种气度的,除了写出《道德经》的老子外,还有谁?当然,老子骑在青牛上慢悠悠地西去,白鹿不好骑,但亦步亦趋紧随李渤,又是何等的神奇。
高古绝伦的人设有了,诗文一途的基本功也打得扎实,通读古经,治国之策也拿得出手,这是李渤的优势。但李渤的劣势也明显,久处山林,多少与社会有些脱节,他对这个社会,和这个朝廷里各种关系的复杂程度,就不像他在诗文上处理得那么游刃有余了。李渤以为可以凭借铮铮铁骨、仗义执言、对皇帝的一片忠心就能立于不败之地,结果发现,还是天真了。
史料记载中的有段文字很有趣:李渤起家左拾遗,得罪宰相皇甫镈,谢病归乡。唐穆宗即位,召为考功员外郎。得罪宰相杜元颖,出任虔州和江州刺史……唐敬宗即位,上书营救崔发,得罪宦官集团,出任桂州刺史、御史中丞、桂管都防御观察使……
总结起来就是,历任三个皇帝期间,李渤总共得罪了两任宰相和一个宦官集团,文人的名节是保住了,但仕途终究是一片黯淡,身心也是屡受重创。在辞去桂州刺史一职回到洛阳后没多久,李渤就因病去世,享年五十九岁,比他的老师韩愈长命两年,但都没到一甲子。
《旧唐书》对李渤的评价翻译过来后是:品德高尚,不随便附和。势利之徒谓其矫情求誉;正人君子言其以直言被斥,终不息言,以挽救时弊,值得尊重。
《新唐书》对李渤的评价原文是这样的:孤操自将,不苟合于世,人成谓之沽激。屡以言斥,而悻直不少衰,守节者尚之。
记者对李渤的评价是:对桂林的旅游发展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
人生如果可以重来,记者希望李渤不要出山,继续待在白鹿洞书院,看他的书,写他的文章,教他的学生,然后抽点空游历天下,这样,他在文学上的成就,可能会超过柳宗元。至于他来不来桂林,其实倒不是最重要的,他来与不来,桂林山水都在,但他一入仕途,被贬来桂,中国的文学史上就少了一位本可以和唐宋八大家媲美的人物。没有办法,这是时代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