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书之恩
桂林日报
作者:
新闻 时间:2023年05月12日 来源:桂林日报
□张文燕
有一次,我和先生开车回老家。我们的车在三江乡十八岭的那段盘山公路上蜿蜒前行,隐约可以看到公路旁山林里一段一段曲折的小路。先生突然问我:“还记得我们当年一起摸黑走路回家没?”我笑了,指着那些小路说:“怎么不记得?那时我们走的就是这些小路,它们直接从山里穿过,比走拐大弯的公路要近得多。你知道吗,我在十三岁的时候就独身一人走这些小路了!”
我们俩都是大山里的孩子,都曾有过从大山走到城里求学的经历。我们聊起了那段日子的艰苦,我说:“那时候我独自一人,晚上十点多才走到家都有过。”握着方向盘的先生空出右手来,拍拍我的手背,叹息了一声说:“想起来也够可怜的!”
我笑了起来,说:“其实也没什么,那时我遇到过很多好心人帮忙的。有一次我坐的班车半路坏了,天黑了才到三江,我袋子里装的全是书,重得要命,走路上这个十八岭累得直喘大气。结果半路遇到一个大婶,硬是抢过我的两大袋书放到她的担子上,帮我挑了十几里路。对了,她应该就是你们村的人,我记得当时她是从你们村那条岔路口走进去的。”时隔三十年,我当然记得不够清楚了,也就扯个话题来打发这漫长又无聊的盘山路程而已。不料先生忽然慢悠悠地来了一句:“你说这个人,说不定我能帮你找得到!”我望了他一眼,表示难以置信,他却边开车边神秘地微笑了起来。
那年春节我们是回老家过的。农村过年年味特别浓,同村的人你来我往地相互拜年,女人们捶着油茶拉着家常,男人们猜拳喝酒打牌,年前年后忙个不停,好不热闹。
到了初六这天,眼看中午了还不见有客人来,我暗想,与往年一样,该来的客人差不多都来过了,热闹了这么多天,今天应该清静了。正想着,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先生领着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奶奶走了进来。我打量了一下,老奶奶穿了件枣红色的棉衣,黑棉裤,她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可是脚步却坚实而有力,显出壮年人的劲头来。我看见她的两只眼睛里满含着笑意,是那种让人温暖舒适的笑,这个笑容似曾相识啊!我愣了一下,嘴里叫着“婶”,把她让进屋里坐。一旁的先生冲着我狡黠地笑了笑,眨着眼睛对我说:“你不认得她了?她就是当年帮你挑书的大婶啊!不是常说要谢谢人家吗?今天我专门把她请来了。”
我大吃一惊,努力在脑中搜索当年的记忆,实在没办法把眼前的老奶奶和当年帮我挑书的中年大婶联系在一起。来客已经笑眯眯地坐了下来,说道:“你就是当年那个走夜路的小妹崽啊,长这么高了!”我突然醒悟过来,在她印象中我是个没长大的小妹崽,在我印象中她是个中年大婶,这都没错,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我们一个长高了,一个变老了。
我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当年的情景来——
十三岁的我站在十八岭脚的岔路口,不知道如何选择才好。天已经全黑了,伸手不见五指,临近年关的夜晚,天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我面前有两条路,大路宽阔平整,可是走回家足足有二十里;小路近得多,可是它从森林中间穿过,又小又窄又坎坷不平,还会有我一向害怕的猫头鹰叫。我掂了掂肩头的两个大包,它们都装着书,是我在寒假里必须用到的复习资料,还有一些洗换衣服,加起来超过四十斤,而当时的我体重不到六十斤,包的重量对我来说算得上是不堪的重负。我最终选择了走小路,我想只有尽可能地缩短路程,我才能节省力气,把这两个大包背回家。
小路从一层层的盘山公路中间竖直穿过,被公路切割成几段。当我走完第一段小路的时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我把肩上的两个大包一股脑儿放到路边,抚摸着酸痛的双肩,无奈地举着手电筒四处照,希望能找根短棒来做扁担,挑着走应该要省力些。这时,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我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把手电筒照过去。来人是个中年大婶,身材矮小而壮实,穿着山里人常穿的花棉袄,挑了副担子大踏步向我走了过来。我松了一口气,和她打招呼:“婶,你也赶夜路哪!”
大婶审视了我一回,笑道:“是个小妹崽啊!学校放寒假了,回来过年吧?”
她真是一猜一个准呢!我只得点头回答“是啊”,一边提起我沉重的包。那包对我来讲实在太重了,我不由得打了个趔趄,大婶伸手把我扶住了,她拿过我的手电筒,在我的包上扫了两下,问道:“这装的是什么呀?看起来蛮重的样子。”
我苦笑着说:“大多数是书,所以特别重!”
大婶说:“带这么多书回家,你这个小妹崽真是爱学习!”她不容分说,从我肩上拿过两个包,一前一后地挂到了她的担子上。
我嗫嚅着说:“这么重,怎么能让你帮挑啊!”
大婶摆了摆手,一边大踏步向前走,一边笑着说:“农村人挑这点东西算什么,平时挑担柴都比这个重得多。”
我的两个大包被她取走后,身上只剩一个贴身小包,感觉一身都轻松了,更重要的是有了个伴,面前黑黢黢阴森森的小路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我们一路走一路交谈着,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全然忘记了,只记得她挑着担子,竟然比空着两手的我走得快很多,我有时得小跑几步才跟得上她。几段小路很快就被我们甩到了身后,我们走上了大路,在路边休息了一下。又开始走时,我想把担子拿过来挑一程,她说什么也不让,我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后面。我们沿着大路又走了几里路,渐渐望得到路边村庄里星星点点的灯火了,她对我说,自己是嫁到栗田村来的,前面不远就到家了,剩下的路程只得让我自己挑书啦。
我们在栗田村的岔路口分手,她坚持书还是挑在肩上省力些,把自己的两个包袱从扁担上卸下来,让出那根木棒子扁担给我,自己却一手一个地提着包袱,往闪着昏黄灯光的村庄里走去了。
我甚至没有看清她的长相,也不确切地记得她的胖瘦,只是难忘这段记忆,不但和先生说起过,和婆婆也说起过,他们在村里土生土长,自然熟悉村里的每一个人,估摸着一推理,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再细细打听一回,还真就找到了当年挑书的大婶,把她请到家里来了。
我没想到三十年后,我们以这样一种方式重逢。我多想握住她的手,给她一个拥抱啊!只是,这不是村里人表示亲热的方式。我只有把年糕煎得香黄软糯,把油茶捶得黄澄澄的,加进炒米麻旦,恭敬地端到大婶面前,来答谢她当年在黑夜里,为一个素不相识的瘦弱小女孩挑书的情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