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了,我看到,我够了
□本报记者 杨湘沙
桂林日报
2023年11月22日


图①:今天漓江边的逍遥楼,是在当年的旧址上重建的。看到逍遥楼,总会让人想起宋之问的“逍遥楼上望乡关,绿水泓澄云雾间”。
记者杨湘沙 摄
图②:美到令人忘记呼吸的桂林山水。
(资料图片)
褚遂良死于被贬爱州任上,当时是公元659年。
于桂林而言,褚遂良同时代的人,也有一个被贬到了桂州,虽然没有再往爱州贬的记载,但更可悲的是,关于他在桂州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居然完全找不到任何文字。像褚遂良,虽然两个儿子都受到了牵连,被杀死在前往爱州的路上,但起码是知道他后来被允许回到中原老家安葬,也重新恢复了他生前的名誉。但这个人,比褚遂良年纪小一些的贵族后裔,所有的文字记载都以“流放桂州”之类的字眼作为结束。
这个人的名字叫萧嗣业。曾经跟随唐朝猛将苏定方平定西突厥的干将,却因为一场败仗被贬到了桂林,然后,最大的可能是,卒于桂林。
错一次,毁一生
史书记载称:萧嗣业,唐朝名将,梁明帝萧岿曾孙。幼年时就跟随隋炀帝,后随萧皇后入东突厥,贞观九年(635年)回国,领突厥部众。累转鸿胪卿,兼单于都护府长史。曾招降薛延陀咄摩支,参与讨伐西突厥、高句丽、回纥。调露元年(679年),突厥反叛,萧嗣业率兵讨伐,大败而回,被流放岭南。
古籍的只言片语,大抵让我们知道了萧嗣业的生平过往,但也徒生很多感慨。败了一仗,还全靠祖宗福荫,才得以免死,然后被流放岭南的桂州。
流放桂州,说明了两件事情,一是萧嗣业的过不及褚遂良大,不然,应该是流放到爱州,也就是今天越南的清化(那是个可以看到大海的地方,当年就是天涯海角了),而不是具有战略重地要义的桂林。二是,当年的桂林,是一个很微妙的地方,往北,通湘江,可以和中原相连;往南,就是更艰苦的交州、爱州,属于皇帝经常忘记的地方。
萧嗣业出身兰陵萧氏,也就是今天的江苏常州一带。曾祖是萧岿,后梁孝明帝,祖父萧珣,南海王。祖姑萧氏,隋炀愍皇后。萧嗣业的这个姑奶奶后来称为萧皇后,历史上也是一代佳人,先是隋炀帝的皇后,后来又当过突厥的王妃,最后被李世民接回了中原。在那样一个动荡的年代,一个挣扎求存的女人的命运,哪怕是曾经皇帝的女儿,也如同随风飘动的草芥,完全由不得自己做主。
萧皇后嫁给隋炀帝后,年少的萧嗣业便跟着隋炀帝一起生活,隋炀帝被宇文化及杀掉后,萧嗣业便随萧皇后避难入东突厥。按史书记载,贞观九年(635年),李世民从突厥接回了颇有美名的萧皇后,萧嗣业随之归国,因为熟悉突厥方面的情况,李世民让萧嗣业领突厥部众。后来,萧嗣业任鸿胪卿,兼单于都护府长史,主要任务就是负责西突厥的军政事务。
贞观二十年(646年),薛延陀咄摩支南奔荒谷,李勣,也就是徐懋功,派遣通事舍人萧嗣业前往招慰,咄摩支投降。萧嗣业立了一功。
显庆二年(657年),苏定方与右卫大将军阿史那弥射、左屯卫大将军阿史那步真分兵讨伐西突厥。苏定方大败突厥兵马,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西逃。苏定方命萧嗣业率兵继续追击,大胜。
显庆六年(661年),高宗派平壤道(初为辽东)行军大总管苏定方、平壤道大总管刘伯英,与新罗联军由百济故地南北合击高句丽时,萧嗣业任夫馀道行军总管参加了战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调露元年(679年),突厥首领阿史德温傅、奉职二部落相继反唐,立阿史那泥熟匐为可汗,得到二十四州响应。高宗遣鸿胪卿萧嗣业、右千牛将军李景嘉率兵讨伐,被温傅打败,兵士战死万余。萧嗣业免死,流放桂州。
从萧嗣业过往的战绩来看,他并非一个不知兵的人,之所以在这一次败得这么惨,最主要的原因是运送粮草的队伍被偷袭,导致军心不稳,一溃千里。这也成了后来继续打击西突厥的裴行俭用来教训手下的经典案例:用兵之道,抚士贵诚,制敌尚诈。意思就是,招揽士人,靠的是诚意,对敌之时,狡诈之计不可少。“前日萧嗣业粮运为突厥所掠,士卒冻馁,故败。”然后裴行俭以粮草为饵,安置伏兵,把试图偷袭粮草车队的突厥兵弄得呜呼哀哉,从此再也不敢打裴行俭粮草车队的主意。
死了一万多人,仓皇逃窜,萧嗣业之前的战功,和他家与李唐的渊源,最多也只能保他一条命。免职,流放岭南的桂州,却是躲不开的处罚。
记者查阅了不少资料,试图找到萧家在桂林地区后裔的一些端倪,但一无所获。史上的萧家,在岭南地区,更多的是分布在广东一带,此外,湖南、江西、福建,都有萧氏后裔繁衍的痕迹。
这是萧嗣业的悲哀,一路在西北苦寒之地挣扎求存,好不容易回到中原王朝,为唐朝皇帝打了一辈子仗,一路都是追着别人打,战功无数,谁知一战失误,竟让他身败名裂,流落异乡——尽管萧嗣业眼中的那异乡,却是桂林人引以为傲的家乡。
按《旧唐书》的记载,萧嗣业最终“配流岭南而死”。
唐朝小错,桂林大幸
隋朝时,就实行过流徙制度。但隋朝命短,总共三十八年而已,这制度,到底执行力度有多大,也很难考。所以,我们除了知道周法尚曾经当过桂州的老大外,其他还有谁是被贬流放到桂州的就不得而知了。哪怕是之前我们曾经说过的令狐熙和李袭志,也更像是被委以重任,而不是被贬——当然,流徙到桂州以外其他地方的官员,并不在少数。
倒是到了唐朝以后,到“瘴疠之地”的桂林做地方官似乎就成了被贬官员们绕不开的宿命。诸多曾经长袖善舞、声名显赫的高官大咖,被贬后都和桂林发生了关系。比如说褚遂良、宋之问、张九龄,比如说戎昱、李商隐、李渤、元晦等,先后都来到桂林做地方官。虽然不复往日的风光,但依然还有官身,还有俸禄,在桂林一地,起码也受人尊重。不至于像萧嗣业这样,连官职都被一撸到底,并且客死他乡,委实凄惨。
必须承认,唐朝初年,其实是沿袭了隋朝的很多制度并发扬光大的,科举制算一个,这流徙桂林,也算是其中之一吧。据本地学者考证,在隋朝的流徙制度基础上,唐朝又增设了一项贬降制度,规定:凡是犯罪或者有过失的官吏降秩贬级,一律例授偏远之地。此时的桂州,显然还在偏远地区的范围内。这可能也是隋末的周法尚和唐初的李靖一俟岭南平定,就赶紧回中原主持大局的根本原因,打仗平乱可以,千万别让人以为自己被贬了。也是这个原因,从褚遂良一路被贬的路径,大致可以看出哪些地区更重要:从潭州(长沙),到桂州,最后到爱州,一路下行。
这样的制度,本身并没有太大问题,但当它变成朝臣争权夺利的工具使用时,它原本的正面意义就要打个很大的折扣了。据不完全统计,整个唐代,被流徙贬官到包括桂州在内的岭南地区的人数,成百上千。虽说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但这些官员中,是否每一个都罪不容赦呢?恐怕也未必。
这可以说是朝廷一个小小的错误,起码皇帝也有失察之嫌,不过,这却可能是桂林的大幸。那个年代,什么最重要?人才啊。这些贬到桂林的高官和文化大员,本身在学识和执政一途上,普遍都有丰富的经验和深厚的积累,星星之火都可以燎原了,更何况褚遂良、宋之问、张九龄、戎昱、李商隐、李渤、元晦这样的人物?哪个不是一把可以照亮桂州文化黑夜的火?
萧嗣业的情况比较特殊一些,完全被朝廷当做了自生自灭的弃子。不过,这样一位长期在西域往来厮杀见过大场面的军官,哪怕幽居在桂林的荒郊野岭,影响周边几个村子的民风,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惜古籍上未能找到相关记载。
萧嗣业的主攻方向是打仗,被流放到桂州后,手下没兵,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不奇怪;褚遂良是著名的书法家和政治家,本该在桂林留下些东西的,但一则他滞留桂林的时间很短,只是在当时的开元寺借住了一下,然后就被发配到爱州去了,也留不下什么。加上还有个乾隆年间愚蠢的临桂县典史,把褚遂良书写的金刚经铲掉,结果就成了今天这局面:我们能看到褚遂良在他地遗留下来的很多书法作品,但和桂林有关的,就只能停留在想象中了。空余恨,却道天凉好个秋。
褚遂良没在桂林留下更多痕迹的第二个原因,则可能是和他主攻书法,但疏于文辞有关。不像后来的宋之问、张九龄、柳宗元、李渤等人,皆长于诗词文赋。
宋之问的人品有很大争议,但他赞美桂林山水的诗篇,其韵味之佳,却是大家都认可的。比如他在登上漓江边的逍遥楼后,曾赋诗一首:逍遥楼上望乡关,绿水泓澄云雾间。北去衡阳二千里,无因雁足系书还。此诗把游子思乡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宋之问在桂林留下的诗篇还包括《桂州三月三》《始安秋日》等,皆为才情上佳之作。
张九龄曾游虞山,写过一篇《祭舜庙文》,流传至今。而他的《巡按自漓水南行》,更是因为首次正面描写漓江风景,让今人仍是称颂不已,“……况乃佳山川,怡然傲潭石。奇峰岌前转,茂树隈中积。猿鸟声自呼,风泉气相激……”将漓江的山奇水秀、人和自然和谐相处的意境描写得如此引人入胜,也是难得的佳作。
柳宗元被贬的目的地是柳州,但中途经过桂林,并在桂林住过一段时间。他的散文《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记》,赞桂林“桂州多灵山,发地峭竖,林立四野”,三言两语,就把桂林的喀斯特地貌生动描绘了出来,另一篇《上裴行立中丞撰訾家洲亭记启》散文中,“今是亭之胜,甲于天下”,更是第一次把桂林的景致和甲天下三个字联系了起来,遂成后来“桂林山水甲天下”金句的真正源头。
李渤也曾留下过关于南溪山“南眺苍梧云,北望洞庭客”的佳句,相当大气;而“惟有隐山溪上月,年年相望两依依”,更是深刻反映了他对桂林山水的眷恋之情。
李商隐“沙岸竹森森,维艄听越禽。数家同老寿,一径自阴深”的诗句,也是充分表达了他对桂林山水和乡土民风的喜爱之情。在桂林时的身份不同,地位有异,关注角度不同,所抒发的感情有别,自然也在情理之中。据学者统计,李商隐在岭南总共留下了四十多首诗歌,是创作最丰富的诗人。
最有意思的可能是韩愈。韩愈并没来过桂林,他被贬到了更远的潮州。但没有吃过猪肉,却也见过猪跑,所以,在得知严谟要出任桂管观察使,驻地在桂林后,韩愈忍不住就写了首名为《送桂州严大夫》的诗。当中两句“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竟成为了今天谈论桂林山水使用频率最高的佳句之一。所以说,什么时候都不能低估文人的想象力。
像这样的文人墨客大家,在桂林留下的作品很多——后面我们还可以继续聊他们的话题——因为他们的缘故,让桂林自唐代以来,就以山水闻名海内。他们的作品,在中原地区并不会因为自身仕途遇挫而影响力稍减,反而会更加激起人们的好奇心——呦呵,贬官虽不是什么好事,但反正要贬,就贬去桂林吧。贬去桂林,可以寄情于山水间,也算是种安慰吧?中国古时的文人,看的老庄书多了,厄运来临时,应该还是很会调整心态的。
除了通过自己的笔墨让桂林山水显于天下外,他们身体力行,给桂林文化界所带来的正面影响,其意义可能更加不容小视。也许正是因为有他们的存在,才会有唐代“桂州三才子”的横空出世,才会有后朝无数的进士状元。唐代的桂州三才子都是桂林本地人,通过科举考试,他们进入了中央王朝的大舞台,可以说,从唐代开始,实际上桂林已不是中原人传说中的蛮荒之地、化外之地了。
之前所说的萧嗣业,似乎没有给桂林带来什么大的变化,甚至连关于桂林的只言片语都不存,但是,以西方前辈凯撒大帝战报中说的那三句著名的“我来了,我看到,我征服”为例,我们可以大胆地猜测,这段简洁的战报中至少有三分之二能引起萧嗣业共鸣。换成萧嗣业的语气,大抵可以这样描述:桂林,我来了,我看到,我够了。
征不征服什么的,于萧嗣业而言,没有什么意义,其实这个时候的萧嗣业,估计也无所谓了,只要能身处传说中的桂林,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