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桦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说五叔不爱，真有点冤枉他了。原因很简单，因为地没种好，就去考虑收割机，这是发梦。当时，我也这么想。

    自己没钱，人就穷想。

    我在县城工作，县城离家不远，有空时候也回去一下。五叔知道了，立即找我，别的不谈，就谈他的收割机。看样子他是想先收割我，用他一张嘴，像发动机一样，一开动，嘴巴像机器，吧嗒吧嗒。我就不被他收割，也被吧嗒的嘴吧嗒了。为了让我相信，他拿出了一张图纸，上面画的就是收割机。

    五叔本来没学过画，线条简单，又没立体感，再说那是机器，什么轮子，什么刀子，讲究科学的数据，而不是凭空想象，说画就画，画了一把菜刀，你就是张屠夫了，拿了水果刀，就是剃头匠了。何况，还是一张图纸，还是纸上谈兵。

    只要不谈收割机，他仍然是我五叔。

    五叔被我拒绝之后，他的希望之火，被我灭了，人一点没精神。我父亲几兄弟，五叔最小，也是最小的叔子，三十好几的人，奔四十了，在我们农村老家那里，要么到城里打工，要么好好种好几亩地，还能养活自己，现在被梦想的收割机折磨，生活成个困难户，爱情也成个困难户了，这辈子没指望了。

    那天，五叔要请我喝酒，一定要给个面子，不给面子，叔侄做不了，不谈收割机。你就是谈收割机，也收割不了我。

    人就是不喝酒，也要吃饭，在五叔的张罗下，还是去了他家。

    五叔的家简陋，这么多年了，一点没改变。五叔让我在他家呆一会，他要买酒买肉回来，我要叫了也叫不停，人像收割机一样，开走就开走，五叔还真有点能耐，在村里的小卖店，买回了一斤猪肉与一只鸡，以及两斤米酒，算是满载而归，虽不提收割机，我仍然觉得吧嗒吧嗒开着。

    五叔家很少来人，肯定是梦想的收割机惹的祸，突然来了一个人，这人就是村里的大凤。

    大凤这人我认识，比五叔小几岁，在村里是个老姑娘了，有人给她做媒，她就是不答应，久而久之，年龄就大。大凤说了，你这五叔吧嗒吧嗒地张扬，全村没有人不知道，他的侄子回来了。我不来，你这五叔能做一顿好饭？

    冲着大凤，这顿饭必须吃。

    我从自己衣袋里掏出了钱，让大凤饭后把酒钱与肉钱结了。

    大凤奇怪的是，大侄子是怎么知道的？

    不用猜，这酒肉肯定赊账的，五叔哪来的钱？

    你真是五叔的亲侄子。大凤也说，只有你帮五叔了。有些话没说，我也明白，这顿饭是五叔下套也不为过，我也不怪他，因为我是他的侄子，他是我的五叔，再说我还是一个扶贫干部，虽然是扶贫别的乡镇别的村子，可也不能置之不顾。

    大凤的意思是，如果她是收割机多好，可惜不是，她是一个人。

    言下之意是，她是收割机，愿意给了五叔，或者说五叔早就把她要了。如果不是这一顿饭，我还蒙在鼓里，五叔与大凤有这个意思。

    这顿饭没白吃。

    人不怕有梦想，连梦想都没有，那就白活了。五叔喝不了多少，他又开始吧嗒了，似醉非醉，好像只字不提，后来的每一句话，都是往收割机上奔跑的，大凤直接说五叔，你累不累？要说就说吧。

    让五叔回到收割机上，反而说不下去了。

    大凤告诉了我，五叔要说的话，全在那一张图纸上，以前，我以为了解五叔，其实什么也不了解，大凤才读懂了五叔，我真是小看了她。

    回县城的时候，大凤把五叔的草图给了我，起初，五叔不愿意给的，大凤抢了五叔的，硬是摔给了我，像是她与五叔的幸福就一台收割机，这哪像要收割机，倒像要把我收割了。

    于公，我在县城工作，又是下乡扶贫，于私，他是五叔，现在又带上一个大凤，不，将来会是五婶，这问题不解决，就不要回来了。

    一台收割机，说大也大，说小也不小，要花一定的钱，得找县长了。

    县长没找到，却遇上了从省城下来的老同学李机器。李机器是外号，本名李二本，他是卖机器的，所以，老同学都要叫他李机器。

    老同学见面，寒暄几句，吃一顿饭也没问题，就是不要找我买机器，我那么一点钱，也买不起。李机器倒直率，他不找我买机器，是下乡扶贫的。我正为五叔的事头疼，又不好意开口，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李机器说，老同学找他找对了。我让他弄糊涂了，他说什么机器？我说，收割机。

    当李机器看到了我给他的图纸，他眼睛一亮，说要见五叔。一个普通的农民，读书也不多，能画图纸，这人不简单。

    见到五叔，像见到一个知己，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情义，连老同学都靠边站了，李机器当即答应，给五叔一台收割机。

    五叔有了收割机，忙着耕种，大凤也跟着忙，像是换了一个人，收割的时候，不再是用自己嘴唇吧嗒，而是听着收割机吧嗒，那些水稻颗粒饱满。收割了自己的，也帮着别人收割。

    因为村里不少人到外面打工，或者做点小生意，村里几乎全是老人与孩子，没了劳力，不少田地荒废了，看着心疼。

    李机器又送来了一台耙田的机器，省了时间省了劳力，加上现在又用上抛秧技术，不像过去一株株用手插，一抛就是一大片，又是丰收在望。

    五叔吧嗒吧嗒，年底给每家每户分红，荒废的土地，让五叔盘活了，乡亲们从来没听说过，也没见过。分红，给了大家希望。

    五叔要感谢李机器，他也是五叔的侄子，感谢什么。这家伙什么时候也成了五叔的侄子？五叔像是要对我说什么，又被其他村子的人叫去了，李机器催着五叔，让他的收割机吧嗒去吧，像是感谢他就行了，不要感谢我了，像他是五叔的亲人，我成了外人。

    五叔一个人太累，大凤要去开收割机。

    我知道大凤也是心疼五叔，五叔爱收割机，不想让别人碰。大凤风风火火，不像别的女孩子矜持，五叔是她的，收割机也是她的。她一个真爬上去，立即就开了。我是想阻止已来不及，李机器说，放心吧，有我，她怎么开，也翻不到沟里。

    五叔开收割机，知道的人少，大凤开收割机，一下子传开了。大凤开出村里村外，也开出了乡镇内乡镇外，吧嗒吧嗒，比五叔开得还欢。

    这台收割机初造，还没有大批量生产，给五叔使用，开了个好头，至于叫什么牌子，一时还没有想好。五叔好像根本不用思考，脱口而出，就叫小康收割机。李机器说，天才，老同学，你有个好五叔。李机器停顿了一下，又说，不对，他也是我的五叔。我说，老同学，看你臭美。李机器说，我不臭美，一个县十台收割机，那十个县就是……我看着到处是我们生产的收割机，吧嗒吧嗒地收割。

    县长也来了，来找的不是五叔，而是找大凤。

    原来县长听说了，专门下来，要成立一个女子收割机扶贫大队，让大凤做队长。这么一说，就没五叔的事，正当他失望的时候，也让你开收割机。这回，他的脸才没拉长，好一会儿，五叔的脸又拉长，拉长的原因，不是让他开收割机，而是要他在村民选举大会上，争当村主任，村主任也就是村长。

    一个大村委，十几个屯，不是开收割机，而是收割机把他收割了。

    那几个荒山，也种上果树，鸟语花香，小桥流水人家，土鸡土鸭土鱼，还有土蔬菜，现在城里人往乡下跑，搞好民宿，吧嗒吧嗒开着收割机。

    五叔说，亲人。

    县长说，亲人。

    李机器说，不是亲人也是亲人。

    不久，村里的人一个一个回来了，在家门口也能打工也能做老板，为何还要往外跑？不少人感谢五叔，五叔说，不要感谢我，感谢的是党的好政策。

    五叔的一张图纸，画的不就是一张小康生活的美好蓝图吗？

    吧嗒吧嗒地开着收割机，五叔过去让别人扶贫，现在却去扶贫别人，带富全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