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军

    一

    每天早上，我都会沿着桃花江边，迈着轻盈的步子去上班。这天，是一个夏日的清晨，空气清新，桃花江水光潋滟，江边树木郁郁葱葱，不时传来鸟儿清脆的鸣啭声。突然，天空乌云堆积，天气骤变，大粒大粒的雨点瞬间倾盆而下，我没拿伞，只好到路边的屋檐下躲雨。雨来势凶猛，吧嗒吧嗒。不一会儿，雨雾就覆盖了整条江，和江边的花草树木。这南国气候多变的脾性啊。

    暴雨中走来了一个人，撑着一把伞。他的裤腿湿了，一边肩膀的衣服沾在身子上。他走到我面前，看了看我，自言自语地说，雨太大了！然后，收起伞，也跟我一起在屋檐下躲雨。雨依旧肆虐，江边的树都被砸弯了腰。这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清癯的脸庞透着精干，一双眼睛柔和温暖。两个大男人站在屋檐下，相互看了看，不知道谁先开的口，开始了陌生的对话。

    你是……上班？

    是的。你也是？

    没拿伞吗？

    是啊，没想到拿。

    这鬼天气！

    单位离这不远吧？

    步行就十分钟。

    雨点子渐渐小了，但还很密，淅淅沥沥。我和他的交谈，就跟这雨点子一样，没有隔膜，陌生感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温暖妥帖。后来，很自然地就问到了工作单位。在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不愿意跟一个萍水相逢者透露这些信息，可那天清晨，是因为这突然袭来的雨么？是因为雨中两颗孤单的魂灵么？我们居然毫不设防，相互坦诚地全盘托出。他知道了我的工作单位后，惊喜地说，哦，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在你们单位呢。我问，谁啊？他回答，黄某某。哦，他呀，我兴奋地说，是我的好兄弟呢。我没骗他，黄某某在我隔壁科室，平日里业务来往也比较多，关系，挺好的。说着说着，越来越近乎，我们也站得愈来愈近。后来，他就和我说起了这位远房亲戚的一些事，说他打小家境不怎么好，但他勤奋能干，吃苦耐劳，很给父母争气……

    很快就要到上班时间了，但他谈兴正浓，我不好意思地打断他，说要赶路了。雨丝还在空中飘飞，天地还笼罩在迷蒙的雨雾中。他看看天，说，我跟你顺路。说着，就撑起雨伞。我们肩并肩，在雨中亲兄弟一般一路同行。我到了，他站在雨下，对我微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去。我伫立着，向他挥手，看他在雨雾中慢慢远去。在一个路口，我模糊地看见他踅身向另一个方向走了。我猛醒过来，他，跟我其实并不顺路，他是送了我一程呢。我刹那间有点感动，还有点后悔，我都没想起问他的名字……

    二

    周日上午，在榕湖边散步。正是秋末时节，湖边树木光秃颓败，银杏树金黄的叶子落了一地。这时，我看见，她推着轮椅，从前面慢慢地走过来。坐在轮椅上的，是她老公。他们从我眼前走过时，我对她点了点头，她嘴角微微地扯动了一下，算是向我示意。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稍稍弯着腰，两手推着车子，一头浓密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那长发，有一多半都白了，晃人眼睛。

    我也算是认识她吧。几年前一个傍晚，也是在这条湖边的小路上，我第一次看见她。她那天也是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她老公。那时的她，长发披肩，乌黑闪亮，用一只大大的发卡别着，特别引人注目。也许是这头发的缘故吧，我对她印象颇深。后来几年间，我到这散步，经常会碰到她。都是一成不变的情景：她推着老公，慢悠悠地向前，在潋滟湖光和绿树蓊郁的背景下，孤独落寞地行走，渐行渐远，走成一个圆圆的小黑点。假如，你不考虑轮椅上的那个人，撇开他那木然呆愣的神情，在夕阳灿烂的傍晚，那就应该是一道独特美丽的风景呢。后来，碰见的次数多了，我们彼此都脸熟，擦肩而过时，就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有时候，她就像今天一样扯扯嘴角，或者冲我苦涩地笑一笑。我曾跟她聊过一次，得知她老公几年前患脑溢血，动了开颅手术，术后半瘫，一只脚不听使唤，吃喝拉撒都要她照料。而且，他们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女儿。我不敢想象，这几年，她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只那浓黑的头发几年间就成了苍白，就让我窥见了她的辛劳与枯寂。

    突然，我听见前面传来惊呼：慢点，慢点！举头看去，不远处，她正站在她老公旁边，她老公，双手紧紧地抓着轮椅后面的扶手，倚靠着轮椅，一步一步、趔趔趄趄地向前挪动。他能下地行走了？我暗自惊诧。我踱过去。她离开他两步远距离跟着，双手张开，随时准备上前搀扶他，脸上紧张得汗水直流，但那表情，却是布满了兴奋与喜悦。她看着我，不停地喃喃道，可以下地了，下地了！我微笑着，眼睛里是欣慰的赞许。她老公在前面试着慢慢挪步，她关注着他的举动，小声对我说，5年啦，我就盼着这一天。说着，用胳膊擦了一下头上滴落下来的汗水。

    湖畔的风儿轻轻地拂过来，带着一些暖意。岸边的杨柳轻枝漫舞，发出柔和的沙沙声。她在他笨拙的身后跟随着，张开两手，像极了巨鸟张开的翅膀，那翅膀柔韧无比却又力大无穷，带有非凡的张力，浸透了爱的力量……突然，她“啊”的惊叫一声，快步向前，紧紧地抱住摇摇晃晃、将倒未倒的他，两个人稳稳地立在那儿，喘着粗气。此时，阳光从悠远的天空倾泻下来，雕塑出一座两人相持相扶的金像。

    一股热流，从我的心底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