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嘉 前年秋天,我在漳州见到了一位非遗传承人,他传承的是水仙雕刻技艺。 我一开始很纳闷,水仙花怎么能雕刻呢?等看了这位非遗传承人雕刻的全过程,这才知道,被雕刻的不是开放后的花朵,而是抽芽前的球茎;雕刻者要做的不是既定事实以后的文饰,而是尚未发生之前的改变。 他拿起一个刚发芽的水仙球,剥去土和外皮,露出里面鲜嫩圆润的白色鳞茎,然后捏一把斜刃薄片的小刀,在芽头弯过来的一侧,距离根部约一厘米处,一刀切下去,向上一掀、一削,稳、准、狠地就把这一侧的鳞片几乎全部削掉,直接就露出了包在中心的内芽。接下来,用小刀继续切削,把内芽上残留的白色鳞片清理干净,再把刀伸进每根内芽的缝隙间,疏离、削刻,把夹在内芽之间的鳞片也一一去除,直到内芽碧绿的花梗,像浮雕一样凸在剩下的半个鳞茎上。 我看着簌簌掉落的鳞片,大片大片、鲜嫩洁白,它们被切断、被割除,莫名觉得有些壮烈。然而这些还不够,这些只能称为“刻”,不过是水仙们被养做案头清供时,都需经历的过程。接下来的步骤,才算作是“雕”。 和砖雕、石雕、木雕、核雕一样,雕的目的在于塑形。只是,砖、石、木、核们是死物,工匠巧手雕琢,所见即所得;水仙是活的,雕刻后继续生长,要依靠起初的伤痕,来慢慢长成雕刻者想要的模样。 他对准刻出的内芽,小心地竖着切了一刀,这是在修理即将长出的叶片的宽度;又轻轻刮除花梗根部的表皮,这是在控制花株的生长高度和斜度;然后又是一刀,在内芽碧绿洁嫩的叶梗上,划出了一道口,这是为了让长出的叶片,能朝特定的方向弯出特定的曲度。这一刀一刀地切下去,切口的大小、深浅和方向不同,长出的叶和梗,便会或弯或直、曲折纵横,形成各种曼妙的姿态。 譬如这只水仙球,一个月后,她的叶片有些维持直而细长的形态,有些将会弯曲成翅膀的形状,而花梗则向前微倾,再加上一些辅助手段,整个花株就会如同一只“凤凰”,等待百鸟来朝。如此吉祥的寓意,加上水仙本身的香气和花语,可想而知,这株水仙将有多么受欢迎。 可是,为了满足人的审美,就要切掉它半个身体吗?我腹诽道。 那位传承人好像听到我的不满,笑着解释说,鳞茎并不是花本身,而是水仙储存养分的地方,有它做依托,只需要一些清水,水仙就可以茁壮成长。之所以切掉半个,一来,可以把花芽暴露,让它成长更顺畅;二来,成长顺畅了,所需的养分也相应减少。“所以你看”,他笑着说,“没有谁家的水仙花是养到一半被‘饿’死的,半个鳞茎的养分足够了!” 刚才也划伤了内芽呀,那是真伤!和我同去的一个小姑娘嘟囔。 传承人又笑了,讲起这一技艺的起源,就是一位花农用锄头挖水仙花球时,不小心挖坏了,又舍不得扔,于是将其存储起来,不料几个月后,裂开的花球发了芽,长得又粗又壮,花苞又多,造型还别致,这才有了现在的水仙雕刻技艺。 因为这个技艺,漳州水仙独步天下,很是畅销,因此得以在漳州大面积种植。而如果你是央视春晚的忠实观众,你或许就会记得,大多数年份的晚会嘉宾席上,都会摆放一盆水仙,在红彤彤的演播室里,以一抹抹莹白橙黄的倩影,给节日增添些清幽淡远。这些水仙,基本都来自漳州。 竟然会这样!受伤,竟可以使之更茁壮、更美好、更升腾!这是不是可以看成是植物们对“玉不琢,不成器”的跨界呼应呢?那再跨一步,到人的身上呢? 我是看到这场疫情对人的伤害,想起那个被切掉一半的水仙的。我猜,水仙自己肯定也不想,可是不得不。人也一样啊,对许多的迎头痛击无可奈何、无计可施、无能为力。有些创伤很沉痛,不可触碰,不可消除,那只能期待时间尘埃的掩埋;而有些伤口,如果无法避免,那你憋一口气、忍一时痛、下一个“狠手”、再挨一个过程,会不会也能有意想不到的可能?会不会像水仙长成的那只骄傲的凤凰那样,人生反而更丰满和阔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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